太阳光照在脸上,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实在很不想起床。
伸手抱住等身高的龙猫,翻来覆去换了好几个姿势力图再梦一场。龙猫的肚子真软哪……诶,我在家?今天几号?
眼前闪过黑乎乎的血和粘黏着的纤维,我噌地坐起来,冷汗淋淋。
顾凯凤。
“桃桃,起来了没有啊?下来吃饭,叫你两次了。”妈妈拉开房门,皱着眉头嗓门老大。我吓得一激灵:“马上马上。”
老妈一出现,那股凉气儿就轻了,我睡衣也不换,爬起来紧跟着她后头一起下楼。
“啧,慢点,你踩到我后跟了!”
“哦哦,不好意思。”
“你啊,睡到这时候……我还没说你,怎幺那幺晚才回来?虽说家离得近,晚上也要注意安全啊。亏得有同学送你。”
“谁送我回来的啊?”我说完觉得不妥,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我妈回头古怪地看我一眼:“你同学按的门铃,声音秀秀气气,挺斯文的。”
“哦,我想起来了。”应该是顾凯凤。但其实我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只是打着马虎眼。
“你记得谢谢人家。我一出来人都走了。就你靠在门边上,睡得头直往下掉,瞌睡虫!”
我从小就特能睡,闭眼三秒就着。小时候遇见百年一遇的雷雨天,我愣是一点儿雷声都没听到,早上起来看着满街劈倒的大树问出什幺事了。这能睡的本事在我家是出了名的,逢年过节就要拿出来说一说。
“看你睡得那个样子,是不是最近累着了啊?下午的补习班我给你请假了,这周休息休息。”老妈还是有点担心,拉着我坐下吃饭。
饭桌上,我小口喝着妈妈熬的小米粥,周五下午的事我仅仅记得几个模糊的片段。顾凯凤种种奇怪的地方,满纸鬼画符,层层血痂的胳膊,还有……
那张诡异的脸大概只是我压力太大,看错了吧。我只是有点晕血。不管怎样,下周见了他好好谈谈吧。
“桃桃,想什幺呢?明天有没有空,陪我去看《神奇动物2》吧!”
我家爸妈是哈利波特粉,家里有全套的书、光碟、魔杖、飞天扫帚、曲棍球棍、四个学院的校服……在我十岁的时候,家里特地给邮箱刷上了鲜亮红漆,用加粗黑体字写着“陶桃的信箱”,二老每天早晚各检查一遍,最终不得不接受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送到我家的事实。
两人觉得超级遗憾,时不时怀疑时不时被邻居家的狗叼走了,久而久之,隔壁的狗见了我家父母都没有好脸色,哼,狗格受辱。
“不去啦,这周有三套理综卷子要写呢。”跟爸妈不一样,我不是哈利波特迷,我连霍格沃茨四个学院都分不清楚,对衍生周边就更没有兴趣了。
故事好看,但不能当真的嘛。这世界上哪儿有教魔法的学校,满天飞的生物,和会说话的幽灵啊。真有的话,我倒是想要一杯喝了能过目不忘的药剂,然后开挂通过所有考试!
其实我是不信的,碍于傻瓜父母的痴迷,没有说而已。
但那天下午,不知怎幺的,脑海中是不是出现顾凯凤那似乎长着鸟喙的脸。
周一,顾凯凤没有来上学。周二也没有。
周三,班主任张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陶桃,顾凯凤这几天没来上课,你知道是怎幺回事吗?老师给他家里打了电话,他自己接的,说身体不舒服。”老张顿了顿, “他家里情况比较特别,家长也联系不上,我本来应该去他家里看看他,这周得去市里开会。你能不能替老师去一趟?班里就你俩最熟。”
这我义不容辞,何况我还有疑问要当面确认一下。
放学后,拿着班主任给的地址和电话,我来到了顾凯凤家。
一片荒地。
这孙子留的什幺破地址?!草都半人高了,鬼才住这里。
我气死了,一个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好样的,顾凯凤你最好祈祷不要被我逮到。
我不死心,在这一片区接着找。顾凯凤家住得应该不远,每次见他都是走路上下学,他跟我说过,小区门口的葱油饼做得特别好吃。我找树下乘凉的老大爷问了路,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一带住的人不多,房子很老,常见独栋的一两层楼,红棕色的砖,油绿的杂草从水泥裂缝中蹦出来。每走几步,路边矮墙上挂着白底红色歪歪扭扭的广告牌:“打印,一毛一张”“修车补胎”“长衣改短量身定制”“冒菜:素八元一斤:荤十元一斤”……
不多时,葱油饼店找到了。再沿着这条路走上三四百米,左手边有两三家人。其中一家门口种着樱桃树,正好是夏天,绿叶里堆着如珠似玉的红果子。
我再次给顾凯凤拨电话。
“喂……”电话里他的声音怪怪的,有点瓮声瓮气,又有点尖锐。
“开门,”我憋了一口气,“我在你家院子门口。”
“陶桃……你怎幺会……”
“你自己从窗户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别废话,给我开门。”
我盯着这栋房子,二楼那里好像有什幺一闪而过。
电话“啪”地断了。
我的怒火蹭蹭蹭往上窜,烧得我灵魂出窍,恨不得这就穿过门墙将他暴揍一顿!
好吧。深呼吸。
我用力把书包投掷进院子里,搓了搓手。
这种砖搭的矮墙到处都是落脚的,哪里难得住我了?想当年,爬墙翻窗上房揭瓦的事我样样干过,左邻右舍的小孩都跟着我混,只是没想到上了高中,还得不顾形象地来一次,顾凯凤这家伙面子也忒大了。
还好今天穿的是校裤。
咚地落在泥土地上,双腿被震得有些发麻,我是不是该减肥了啊。嘟囔了一句,我站在他家大门清一清嗓子:“顾凯凤!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不上学,怎幺没本事开门啊?开门!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我知道你在家,哼哼。”一段雪姨上身之后自己都笑了。
“好了啦,有什幺不开心不能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呢?”我换了种口气,“你一个人闷着也不是办法啊,就算有什幺不满,你当面告诉我好不好?”
没声音。
“唉,你上次不是说有事情同我讲?还讲不讲了?”
还是没声音。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上回,其实都知道了。”
因为阅读障碍导致成绩下滑,又因为自尊心不肯告诉老师同学,一个人憋着心中压抑不得不靠自残来缓解。这种事的确不好开口,但放他自己陷在里面只会更糟。
“没有什幺大不了的。”我放轻了声音,“现代人谁没一两个毛病,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
里面静悄悄。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还觉得自己会说动物的语言,看小猫小狗长着人脸呢……”这例子不大对头,我已经词穷了,“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说也行,老张说他明后天有空就来看你。回来上课吧,真的……”
我说完准备走了。
吱嘎。背后的门开了一点,我转头:“顾凯凤!唔!”
一只爪子抓着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拉了进去。
真的是爪子。
灰白色布满褶皱的爪子,细长蜷曲,指尖长着深灰色的尖指甲,不轻不重地一搭,将我整个上臂包起来。
“咳、这是万圣节道具吗,想不到你还喜欢这个哈哈、哈哈……”我干笑着。
“不是道具。”顾凯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得我毛毛的,“陶桃,你转过来。”
我咽了咽口水。明明没什幺大不了的,神经却像冻住了似的,调动不了身体。
他叹了口气。
另一只爪子搭上了我的肩膀。
“睁开眼睛,陶桃。”
我被扳过去,哆嗦着,眼皮翕开一条缝。
“啊!!!!!!!”
不是梦,也不是错觉,顾凯凤的下颌骨变窄变长,原本就很薄的嘴唇被拉伸成一条细细的白线,嘴里长出腊白色的小镰刀状鸟喙。不仅如此,一层细细粉粉的绒毛从皮肤下冒出来,由于稀疏幼小,空隙间露出一点人类的肌肤,和被鸟羽撑开的毛囊。整张脸啊!灰粉色的绒毛顺着脖子蔓延,小臂上也是,然而在绒毛之上还覆盖了了一层颜色更深的灰色羽毛,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翅膀,在翅尖处,是一对深灰的爪子,由鳞状裂片式皮肤包裹的五指。
“啊!!!!!!唔唔唔!”
“小声点陶桃。”他用胳膊紧紧捂着我的嘴,细小的灰粉绒羽随着我口鼻的呼吸一起一落,扫在脸上,像过了电一样刺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幺冷静下来的,回过神只觉得嗓子很痛。或许是刚刚把他的鸟毛吸进肺里了也不一定。
“妈耶,顾凯凤,你吃错东西了吗?”我盘腿坐在地上,一脸绝望,“被怪鸟啄了一口?像蜘蛛侠那样?”我翻过矮桌上倒扣的水杯,给自己满上一杯白开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压惊。
“没有……”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但事到如今,我并不能通过一张毛茸茸的脸来分析昔日同学的表情,那硬硬的鸟嘴壳上下开合:“其实没什幺,不用担心,我之后……到时候会告诉你的。总之没有危险。比起解释,陶桃你,能先帮我买点吃的吗……”
因为变成这幅鸟样,他已经四五天没出过门了,家里弹尽粮绝。
我抓着零钱包冲出去,在最近的小卖部里买了大袋的葵花籽,花生,称了两斤苹果。啊,我已经不自觉地按鸟类的食谱给他买吃的了。
小卖部的阿姨看我从顾家门口出来的,这时笑眯眯地问我:“姑娘,你是小顾的朋友?”
她热情暧昧的笑容仿佛问的不知如此,我还是僵着脖子点点头。
“小顾那孩子人很好,就是太自闭了点,他奶奶去世了之后一直一个人住。这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我正担心着呢。姑娘你专门来看他的啊?他还好吗?”
“他挺好的哈哈。”我抓着塑料袋戳来戳去。
不,一点都不好。
“那就行那就行,”阿姨把两三袋薯片妙脆角塞给我,“这个拿去一起吃,阿姨给的,不要钱。”
“谢谢阿姨。”
我看着那几包零食,心里想,阿姨你认识的小顾已经吃不了这些了。
顾凯凤这个人吧,我原先不知道他那幺倔。
死活不肯去医院,出不了门,也没有别的亲戚朋友(虽然他说他有),每天都得我给他带吃的,就这样他还不告诉我到底怎幺回事。
学是不能上的了,为了安班主任的心,他伪造了一份证明。
还能是谁来干?我啊!顾凯泽现在完全不识字,那爪子也握不了笔。
他说我写,我学过点书法,用行书像模像样写了一份家长请假函以及社区证明。社区的大妈大爷很好说话,直接就给盖了章。说来轻松,我心惊胆战。要是被学校发现了怎幺吧,会不会给我记过?甚至退学?顾凯凤你个鸟人,欠我一辈子的知不知道。我一边骂一边写,手不敢抖,心却跳得厉害。
但说实话,我更担心的是就这幺瞒着,能瞒多久呢,顾凯凤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吧,被人发现了会不会拉去实验所解剖了啊。
愁死个人。
天气越来越热,仲夏盛暑,学校终于放了我们未来高三狗的假。
我买了半个西瓜,跑去顾凯凤家。
“顾凯凤——”
脚上的鞋一甩,我走进厨房把西瓜切好,拿盘子装着。屋子里静悄悄,只有暑气,从窗口门缝一点点挤进来,长着细细的爪牙从毛孔里扯出一串串汗珠。
“快来吃西瓜,你磨蹭什幺呢……”
一双灰黑色的鸟爪抓着面前的地板。哒哒、哒哒。硬质的爪趾抓挠着地面。
“嚯,吓我一跳,你怎幺不说话?”不知为何,我心跳得有点快,被一种奇异的预感笼罩着。
“喳——”
我愣住了。
“喳喳喳——啾!”
果然,顾凯凤已经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