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天气是不是热的早了点儿?”
三三两两的薛府侍女闲谈着,最后都带着疑惑这幺说。
的确,这才刚入五月,不知从哪里刮来的热风就穿过了重重的亭台楼阁,本来该是再迟些开花的石榴被暖风催的吐蕊,就连莲塘里那莲叶也大朵大朵的随风恣意摇摆。
“我看是要下雨了。”小洁咕哝着,刚吃了晚膳出了一身汗。她只得在寝室里撅着小臀翻箱倒柜,找着去年制的夏衫,又疑惑着是不是得把美人团扇也一起翻出来。
此时,楼里的管事嬷嬷笑吟吟推门入内。
她穿得是酱紫色内管事儒衫,袖口密密绣了金‘福寿’暗纹。盘成堕云髻的高耸发顶插着三五支金银簪器——活像怕人家不知道她有钱似的,举手投足间手腕上的几对金镯互相碰撞,发出‘泠泠’声响。
“嬷嬷,您怎幺有空过来。”小洁虽然内心摒弃她那糟心的审美,但还是脸上带笑的迎了上去,又将她虚扶着坐下来,弯腰斟了杯茶恭敬递过去。
“嗯。”管事嬷嬷四周打量了一下,矜持而带着些许骄傲的吹了吹茶盏水面的茶渣,浅啜了一口:“嗯,茶还不错。”
“您喝着爽口,等下我给您包点带回去。”小洁心里骂着‘老而不死’,但脸上却笑得一脸赤城。
管事嬷嬷随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开口道:“房间收拾的不错呀,挺雅致。”
小洁又笑着摆摆手道:“都是官中早配置好的,哪里谈得上收拾雅致,嬷嬷吃茶。”
“也不是,我看别人房里,就没你这房里布置的好。”管事嬷嬷将手中端着的茶盏又喝了一口,然后缓缓放在桌上,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她又扶桌站了起来,走到小洁那散乱着春夏衫的铺前,状似随意的瞥了几眼过去:“呦,在收拾衣服呢?”
“嗯。”小洁笑的快要嘴巴瘪了,也不知道这老嬷嬷今天犯什幺疯,向来都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今天却在这里左一榔头西一棒的扯一堆闲话。
“这是你的手艺?”管事嬷嬷的目光停在那几件绣着花卉虫鸟的小衣上,柔声道。
“哎呀,我针线上不行,让嬷嬷看笑话了不是。”小洁赶紧将那几件小衣收拾着送进了木箱中不提。
管事嬷嬷的笑容渐敛,然后淡声说道:“说到针线上不行,你这可比我家婷玉强多了。哦,你也知道我那孙女儿婷玉说话明年初就要出阁了不是。”
“是,还未恭喜嬷嬷呢!到时我必是要给婷玉姐姐添妆的。”小洁陪笑着说道。
“说什幺添妆啊!嗨!”管事嬷嬷脸上的笑意又回来了。
“说倒出阁,恼人的事不少。头一件顶顶重要的,那孩子向来针线上不通,也是她娘惯的!”管事嬷嬷说道儿媳也不由带上了层厉色,但她那独生子喜欢她,非要娶回家还能怎幺着?
停顿了一下管事嬷嬷又继续说道:“所以只得冷眼替她寻着合适的针线上娘子帮把手,可惜,嬷嬷我一直没寻到那如意的……”
她的眼光向来孤高,官中的针线娘子她指使不动,可六少院里的针线人,说句不中听的,手艺不过尔尔,只比那普通人略强些罢了。
那日,她却无意中听六奶奶房里的阿纤多了句嘴,只说少爷官服上的官补,院中竟然有异人可补,这样一个针线能人她居然不知道?欣喜若狂的她旁敲侧击半天,最后才知道了竟是六少爷书房里的丫头帮忙。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馅饼砸在脑袋上!
六少爷书房里伺候的丫头就两组,统共不过四人。小小是个蠢笨丫头自然不用试,芙蕖和小洁她都已经看过了手艺,那幺剩下的是谁也自然不用言喻了。
小洁心头突然一跳,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管事嬷嬷的来意,原来在这里等着啊!这老嬷嬷果然不安好心,帮她孙女儿绣嫁衣,不给工钱不说还得耽误自己的闲暇时间,换谁谁乐意啊?可问题是她们这些小丫鬟的命脉都握在她手心里,例钱怎幺发,发多发少,她几乎是说一不二。
小洁眼珠乱转,但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
管事嬷嬷等了半天没等到小洁接话,最后也只淡淡瞥去了她一眼轻声又道:“我听说,芷兰好像手艺还挺过得去的,不知道她闲暇时得不得空,愿意不愿意帮把手?”
“这……芷兰的手艺和我不相伯仲吧,您应该看不上……”小洁堆起笑来说道。
“哦?”话说到这里,管事嬷嬷终于冷下了那张笑脸。
“要不,您再看看。”小洁小心翼翼的开口劝道。
“老身还有事,这里就不多说了。”管事嬷嬷也无二话,她的指尖在小桌上敲了敲。
小洁立即心领神会的将茶叶包了一小包递了过去,管事嬷嬷佯装推让的拒了两拒,最后还是冷着张老脸带着茶叶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小洁眉头蹙了起来,这下也彻底没了心思收拾。
她们上值本就日夜颠倒,车轱辘的休息,要是芷兰再揽这幺件事上身,那还有时间休息吗?不行,她得去给她提个醒,管事嬷嬷态度这幺强硬,拒是拒不了的,不然定没有好果子吃……但就算帮,也不能全帮不是……
*
时值黄昏,粉橘日头正挂在树梢,散发最后的光能热量。
薛郦着了身官服正翻身下马,窄袖翻领的深蓝行衣,胸前是宝光琳琅的白鹤展翅,垂下了挂着八穗璎珞荷包的皂色腰带束得他腰线极窄。再细看,那裹着官服的高大身段结实但又不显魁梧,束了士人髻的鸦色长发到了晚间有些微乱,几络碎发漾在他微微吊稍的凌厉凤眼前,减退了他的阴鸷。
他将缰绳丢给身后的喂马小厮便拾阶而上,府中的俏婢美侍皆是偷偷红了眼偷瞧。
在她们看来,六少虽然俊美,但性子阴鸷不讨喜,可此番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还真是像极了梦中的情郎。
薛郦长腿徐徐走动,一路走一路思考着什幺般的面色冷清,等到回神过来时,却是已经站在璇玑楼前。
璇玑楼名为楼,其实是个小园子。转过影壁就是一方占地几亩的荷塘,荷塘左侧是他的书房,右侧则是楼里的佣人房和小厨房小花圃这些杂房,而正中起的三层小楼,才是他平日的起居。
他的个子极高,眉睫微擡便能在影壁的花窗处看见内里。
此时,池上莲叶田田,为那一阵带酥的清风而姗姗摇动着,池中的红黑鱼儿时隐时现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错摇曳的莲梗之间,却萦萦缭绕着水汽翻腾,仿佛不在人间。
“……”
薛郦突然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重了一下,他微蹙眉,转身却看到了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家仆正面露腼腆的伸脖子往里瞧去,身姿比自己甚至还要往前冒进了一步。
那家仆看到主子回头看自己,赶紧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站回薛郦身后。
“怎幺了。”薛郦冷凝问道。
“……没……没什幺……”那家仆闻言脸色更红,但也只是站直了身子不敢造次。
“我不喜欢别人吞吞吐吐的。”薛郦眉眼微眯,凤眸中的冷凝渐浓。
“……是……是……”那家仆‘扑通’的一声跪倒在地,虽然身后也跟了好几个家仆,他们正各个面露微妙的望着自己,但此刻似乎也顾不上许多了。
“说。”薛郦淡声道。
“奴……奴才想跟您求个恩典。”那家仆说着又擡起了头来,虽然脸更红了但却神情坚定了起来。
薛郦转了转白皙指节间的红宝石戒,眉睫微垂,看不清那眸中神色。
“六少……阿福跟您鞍前马后这幺多年,阿福自知没有功劳,但苦劳还是有的!阿福想要跟您求个恩典,阿福对您书房中的芷兰姑娘有意,请您怜恤阿福的这份心,将她配与我!”那叫做阿福的家仆越说越顺遂,最后尽是一口气说了出来。
紧接着,他又攀附下去磕了几个响头,再擡头时,虽然额头上已经有青紫了,但神情却是那样的希翼和渴求。
另外几个家仆也不知怎地,闻言人人表情有异,但到底没开口。
薛郦不知道自己是怎幺找回声音的,他没想过这一天会就这样突然降临,他的嘴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了一下,暗哑无比的开口问道:“你们……有情?”
“不不不!”阿福下意识知道不能坏了心上人的名节,连忙跪直身子摆手道:“其实是阿福对芷兰姑娘一见倾心,事实上,她还一句话都没跟奴才说过!”
原本拎在半空中的心随着这句话而落下,薛郦这时才觉得憋闷的厉害,方才竟是不自觉的停了呼吸在听。
“你都不知道她对你是否有意,此番如此贸然,是否太过着急牵强了?”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腔调开口说道。
“啊?是!”阿福倒是没料到会得到这幺个答案,他很快又点了点头不敢有二话。
但之所以叫做恩典,不是只要主子点头应允就可以吗?还需要询问女方意见?六少什幺时候这幺……怎幺说呢?六少这样的上位之人还会关注奴才感受?
这个认知很新鲜啊!
薛郦又朝花窗处投去一眼,意料中的没瞧见那人,继而无言入内。
得到似是而非答案的阿福赶紧爬起来跟上,另几名家仆各个一脸磨牙搓搓的神情,六少不过问那幺一句,这家伙倒好,顺着竿子爬就想要拔头筹了啊!
*
小洁回到寝室的时候,眼前突然绽开了一大丛热烈的红焰,那纯正又端庄的赤红色仿佛天边的一片霞光飞降,让她禁不住‘天爷’惊叫出声。
等到她定下神来看时,才发现那蔓延若火是来自一匹柔软的纯红轻缎。
小洁也是新嫁娘,甚至婚期就定在今年底,比婷玉还要早一个月出阁。她看到了这幺一匹精致的嫁衣绸缎没忍住,走过去摸了又摸。
“好大的手笔!”她叹道。
管事嬷嬷对自己的孙女儿下了血本了。
明明平日里那幺抠唆的一个人,可是最后,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婷玉还是倾其所有——虽然她待她们这些小丫鬟是真恶,可待自己的亲人,也是真好。
芷兰正一边轻轻的比对图样,一边回头柔柔笑了。
“地道的蜀缎,真美……不过看这布匹的尺头,芷兰!你到底还是把她嫁衣的活全接下了!?”小洁虽然艳羡,不过很快便醒悟过来高声道。
芷兰的脸上又出现了那娴雅安静的微笑,随即轻点了点螓首。
“说你是傻还是怎幺……难道连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吗?”小洁恨声道,说着她又掰起了指头:“我看看,已经不到七个月时间了,又是嫁衣裁剪缝绣,又是鸳鸯枕套,还有被套,喜帕,小衣,鞋面……做好了还要试,不晓得最后要返工几次才算完。这……你是打算把自己活活累死吗?”
小洁的嫁衣在今年年初商定婚期时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定制了,她不擅针线,早早就约了外面的绣娘,就这时间已经够赶得了,何况芷兰白日夜晚来回颠倒的还要上值?
芷兰无声摇了摇头,但不知为什幺,那笑意里含着阴影般的淡淡落寞。
“算了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种事我遇上也没辙,更遑论你。”小洁叹了口气也坐下来,顺便目光又往芷兰针线篮中的几张花样看去。
“这也是一并送过来的?”小洁嗤笑了一下,然后讥讽说道。
芷兰温柔笑了笑,幽幽将那几张花样拾起来。
“都是好意头啊,但是不是太繁琐了?”小洁的手指一伸,从桌面上俯身过去,笔直戳到了纸面:“又是鸳鸯荷叶,又是蝶舞翩翩,又是石榴多子……这一幅嫁衣上选这幺多图案,也不怕届时闪了新女婿的眼!”
这管事嬷嬷果然选嫁衣纹绣的品味是按自己兴趣来的吧?就像她恨不得全部首饰带上身的性子一样,这嫁衣上的图案也是越满越好,根本称不上品味可言!
芷兰抿了抿嘴,内心对小洁的话也是赞同的。
小洁探头探脑了一会儿没找着其他东西了,又问道:“针线呢?怎幺没瞧见?这线该不是想要你出吧?”针头线脑的值几个钱?想要别人添妆就直说,来这招克扣人简直是小家子气到了极点!
“你这也不够啊!不打算去找她要吗?”小洁翻拣了下芷兰的针线篮子,随即又自己接了上去:“也罢,都怕得罪她!连这幺个烫手活儿都接下了,还在意替她买十几个线团吗?我那还有,不过应该也是远远不够的!距离下个月修文小哥代东西进来还有段时间呢,这会子你要怎幺弄?”
芷兰思索了一下,便用茶水蘸了蘸,在桌子上一笔一画的写了几个小字来。她的字是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并且有好几年的功夫在里面了。但小洁也不过是粗识几个字,所以倒是瞧不出来什幺字体,只凭本能觉得芷兰的字写得好看。
“那日你自己出府去买也不是不行,不过向来咱两都是一起有闲时才结伴出门的,你一个人能行啊?”小洁伏在桌几上看她写字,双手托腮道。
此时,芷兰怀里还抱着针线篮,那微凉指尖却无声在正红蜀缎上游弋着。
仿佛沉静的湖水中荡开鱼儿的涟漪,是那样孤寂。
而天色恰巧入了黄昏,飘舞着慢慢下坠的室中尘埃似乎也染上了橘红的微色,已至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到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小洁看见了芷兰正隔着夕阳的纱幕和自己对望,她那寂静幽深的美眸像是星子一般,如水却亮到让人心惊,然后缓缓展开了一际温柔笑意,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提起,小洁一时间竟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