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闻霖从琴房出来了。
她贴门听了一会儿动静,等女佣离开,才闲散地晃出来。
她第一次住老家,浑身不对劲。
之所以睡琴房,是因为钢琴是从她家搬来的,书是她感兴趣才买的,衣服的香气得是她认证的。但这闻家的大宅子祖辈传了三代,不是她说了算的。
琴房门正对着二楼的一排窗户,采光相当好,日落了也很敞亮。
这下面就是正门,连通一条环岛式样的车道。环岛上有座喷泉,现在是干涸的。
闻霖被勒令搬来前,倒没有用过这处。
她屏息凝神眺望了一会儿远处,这里是城郊,难听点说就是小土丘上。
满眼绿色,都是不会说话的玩意儿。
夜风凉了,吹到她脸上。
闻霖决定往距离最近的西厅楼梯前进。奇怪的是,走廊尽头传出了碾压地板的轮子的声响。
护工推着老人,突兀地黑暗里冒出来。
老人整个脑袋都是歪的,颌下夹着口水巾,淌出一点擦不干净的涎水。
他的眼睛无神且浑浊,完全没有映出闻霖。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昆虫。
他还有知性的时候,拍案置办了闻霖的留学。他曾经是严肃而不近人情的,她很怕他,总是躲在闻渊背后,惹得老爷子更生气,说她没有出息。
护工朝闻霖鞠躬。
她默默地让开,送人家走了。
同时,自己也一头扎回琴房,大字瘫在地上。
天花板上空空荡荡的。闻霖以前的房间里,到处都贴满了海报。
她的手机响了。
“Lynn!你回国了?”
电话那头是她青梅竹马的朋友,金卉。
“你这回没住市里啊?”
“没啊!我倒想,我哥哥不同意。”
其实闻渊也没有不同意,只是他的请求闻霖无法拒绝。
金卉大大咧咧的:“唉,那你有空来找我啊,殷随之还想见你一面呢。”
金卉跟她是小学同学。
市里的私立外国语小学只有一所,权贵的孩子们彼此认识。金卉和她一样没爹没妈,受混世魔王的欺负。
其中一个头头就是殷随之。
他会把虫子放在闻霖的课桌上,故意把她的笔盒借给别人。
不过闻霖很坚硬。
字面上的意思。
刀枪不入,软硬不吃。
她不仅不怕毛毛虫苍蝇蟑螂,而且有闻渊供应无限的零花钱。
在数十条虫子被碾死、数十个新笔盒出现在她的桌上后,殷随之服了她了,转头去挑衅金卉。
金卉性子很软,根本斗不过殷随之,每次都要被弄哭。
闻霖想起那张臭脸,差点儿没笑出来:“他不记仇吗?”
她不知道哪来的胆子,问闻渊要了一把美工刀,指着殷随之,要他向金卉道歉。
闻霖一毕业就去国外了,跟金卉关系始终维持着,跟殷随之就不是了。
金卉说:“记的是不是仇呢?”
她实在对他的印象不深,淡淡地说:“好啊,我回来有三天了,这周末可以吗?”
闻霖这才记起来——这三天,她完全没有碰着闻渊。
闻渊当然是在工作,而且是在琴房正下方的书房。
她对屋子的结构还一窍不通,也猜不到闻渊已经在书房里睡了三天。
管事列好了菜单,交给闻渊点菜。
他在闻家工作了足足三十年,资历最长,两鬓花白,凡是闻家人,都尊称他一声“严伯”。
云熙坐在客座的沙发上,笑着看管事微颤的手,摇摇头,又去瞧闻渊。
闻渊侧脸浸在灯的光斑中,头发影影绰绰,嘴唇并不艳,皮肤自然也不红润,眼睛黑白分明,像一张没有多余线条的素描稿。
干净,利落,刀锋般迫人。堪称杰作。
对闻霖来说,闻渊是个很好说话又温和的兄长,但对其他人来说,决然不是。
当事人靠着椅背,全然没有要接的样子,凝视着墙面。
云熙看着严伯的嘴角一寸寸下垮,再被一寸寸提起来。
职业素养让他宁可僵持。
过了足足十分钟,云熙揉了揉肚子,叹服,这也是个没眼力见的。
闻家真是专出死心眼,不论老少尊卑,屋里门外,没有例外。
当然,闻渊这幅样子很好看,他不介意多看一会儿。
看老管事额头都沁出汗了,云熙施施然地说:“闻小姐点菜了吗?”
他还是尊老爱幼的。
“我上午来做客的,这闻小姐,好像只吃了一餐?您还把女佣叫回厨房了。”
严伯似乎总算发现了盲点:“这……”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声。
“哎,你们过来一下!”
严伯略微偏过头,似乎有所触动。
云熙懒懒地打断:“不是她。”
宅子里有好几个闻渊选的新人,没经管事的手,认错人也情有可原。
自从权力更迭,这里与其说是个家,不如更宜称之为是收藏癖的藏品展览,异常恶趣味。
闻渊终于动了,不过只是转向了桌面的文件,驱赶之意溢于言表。
严伯双手捧着菜单,慎重地鞠了一躬,后退出去了。
云熙讪讪地挠了挠头。
“何必给他摆脸色?”
闻渊挑眉,好像不理解云熙。
他的眉梢偏细,从云熙的角度望去,一股勾人劲儿。闻渊显然不知道自己不适合这样。
云熙爱死了这个动作,呼吸一窒,才缓过来。
“你那老子不把闻霖放在眼里,现在跟个僵尸一样,不够解气啊?还要捶打下面的人?”
闻渊说:“我不想辞他。”
他讲话的声调很凉,让云熙的心也稍稍放平了。
闻渊的表现一向如此,谁也不亲近,但也不绝情。严伯不是特别的,云熙更不是。
“阿渊,我去餐厅等你。”
闻渊头也不擡:“好。”
走了几步,云熙又回头,问道:“我去见闻霖了?”
回应他的是巨大的翻页声。
他抱着恶作剧成功的欢跃,笑嘻嘻地替闻渊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