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养那窝猫吗?”
我换完药,正站在常守背后给他缠绷带,一团纱布在他胸前从左手换到右手。我尽量撑开手臂,避免碰触到他赤裸的上身,可是常守长得高,肩宽胸阔,我费劲伸长了手,才能勉强把纱布从一只手的指尖递到另一只手的指尖。
即使尽力避免,这也像一个过于暧昧的拥抱。
常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摇摇头,发梢扫过我的脸颊。
真是个怪人,明明那幺喜欢动物,隔三差五就去看那一家子,还亲自下河捉鱼给它们吃,但每次就是看看,并不打算把它们带回家。
我都没意见了,养他一个也是养,再养一窝也是养。可是他从来不想,或者不敢想去拥有什幺。
前几日我让人把常守的东西搬过来。虽然我有想到他的东西必然很少,但不知道竟然一个小包裹就能解释完他的前半生。
如果那天常守真的出了门就不再回来,那屋子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存在过的证据。
常守总是努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减少我的负担。比如替我拿最上层柜子的书,挑水装满院子里的水缸,劈柴烧水打扫卫生。因为只有一只手,很多时候简单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但每当我想阻止他或者跟他道谢的时候,他就显得异常焦虑。
仿佛他不找点事做,我就会再次抛弃他一样。
我拇指外侧的擦伤让常守在意了很久。当我记录一批新药处方临床效果时,他坐在书桌边上看我,我没有在意,直到他突然低头舔我的手。高高瘦瘦的人弯下背脊,颈后薄薄的皮肤透露出骨椎体的形状。除了一条温暖柔软的舌头,和些许发丝,常守没有其他任何部位碰触到我。他甚至没有在呼吸。
我拿不住笔了。
“常守……”心被愧疚淹没了。他为什幺要如此在意这种小事呢?
他擡起头,长眉剑目,依然是阴沉凶恶不讨喜的长相。想必自己是相当清楚这一点,他很少正面面对我,总是错开一点点。
“你……你给我捉蜻蜓好不好?这屋里蚊子太多了,抓几只蜻蜓来吃掉它们吧。”
常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
作为换药的回报,常守比划着提出要给我梳头发。我递给他一把缺了齿的桃木梳子。
常守拿东西的方式很特别,轻轻接触物体表面,用手指拢住,仿佛不敢真正地抓住,生怕让手里的东西变形一样。不管是接过我递给他的衣服、药碗还是像现在一样拿着梳子给我梳头,他都显得这样犹疑。
“啊。”头发被拉痛了,我小小地叫了一声,
常守拔下梳子,一脸不知所措,浓黑的眉毛皱起来。
太夸张了。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好梳。”
是真的,我天生卷发,长发扎起来还好,额际鬓角一些较短的头发,完全不听管理,一圈一圈地卷起来。我指给他看。
常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捏起了一缕鬓发慢慢绕在手指上。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呃,我的父亲是吐蕃人。我随他。”
这话我从来没跟人讲过。唐门除了姥姥和几个总管,上下都以为当年的大小姐远嫁他乡,因病去世了。
事实不是这样的。
“当年我母亲走茶马商道遇见了来大唐做香料生意的父亲……哈哈,所以至今姥姥都不放我出远门,怕我也跟我娘一样没良心。”
常守用手背碰碰我的侧脸,无声地安慰我。
“我没什幺难过的。我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得了。你想啊,吐蕃那地方那幺荒凉,听说空气都比蜀郡薄……菜都没得吃,我当年那幺小,他们肯定舍不得带我去……”
我胡说八道起来。
常守从后面用一只手臂抱住我,下巴轻轻搁在我头发上,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我心里微小的灰尘都被吹走。
我向后靠。他的心跳有力地敲在我背上。
“……以后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你会跟着我的,对吧。”
他搁在我头上的下巴轻轻点了点,头颅渐渐滑下来,侧脸贴着我,温热的皮肤轻轻蹭着我的脸,耳鬓厮磨,发出沙沙的带着温度的声响,仿佛一罐带着小气泡的新酿米酒流进了我的血管里。他微微侧过头,另一边脸不小心擦过我下巴,他挪开了一点,歉意地对我笑笑。
那半张脸上带有爬虫似的粗糙疤痕。
半月后,每月一次的考核上,我难得下了场,用鞭子挨个给当初同去围缴响马的弟子留了点纪念。
“阿葵!净胡闹!”从青城山回来的姥姥气得用力拄了下地,“看看你把人打得什幺样子!”
老样子,她老人家一生气我就麻溜地跪地上了。倒不怕她打我,就怕她太生气,闪了腰。
“不就是破了点相嘛。又没少胳膊少腿儿的。”我正儿八经地跪着,试图讲道理,谁都知道比武有风险,死伤自负。
“啊,你还想给一人卸只手不成!哪儿都打不中,偏偏打脸?”
“他们脸皮厚嘛。”我小声嘟囔,“常守可不止是伤了脸。”
“那几个是做的不地道。我回来也罚他们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不能借着名头泄私愤啊。真当人没让你?弟子们一样都叫你一声师姐,你该一视同仁。未来的唐门门主可不能偏私。”
“姥姥,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在您眼里我跟别的弟子一样吗?”
姥姥瞪眼,被气着了。
“以前没见你护着他。”
“那不一样。现在他归我管了。”
“为什幺啊,阿葵。因为他不会说话,少了胳膊?又不是你造成的。天下不幸的人多了,你个个都要管吗?”
“姥姥,”我吸口气,“诚然像您说的,我做不了舍己为人的事。但是我的人,我不偏袒他还能偏袒谁?”
姥姥不会明白。
其实有好几年我都很怕常守,怕当年被我抛下的小哑巴,那个哭泣的影子时不时闪过我脑海,总是突如其来,像是滑过太阳的一片云,于是心里乍一下就变得湿冷起来。看见他独木似的身影,我甚至会觉得深处一阵刺痛。
也许我不是怕他,是怕自己的自私与丑陋。
这是个秘密。
可以肯定的是,常守也很怕我。他常去后山,可从来都远远绕过我的院子,我一次也没发现过他。只有每次朝会或考核上才有可能看见他出现。
曾经有一次我路过家业房的院子,看见常守正对着墙上的紫藤花出神。
“师姐好!”路过的小师妹跟我打招呼。
再一回头,常守已经不在了。
他一定躲着我。
常守越是躲着我,我越是不能欺骗自己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了。
可是现在呢,他哪怕还记得,却再一次选择亲近我信任我,我不过是尽本分照顾伤患罢了。何况他是为唐门受的伤。真笨啊。像被主人抛弃过的犬,流浪了好多年,到头来被捡回去,虽然害怕,还是愚蠢地伸出了爪子搭在我手心上。
这一次我握住了。他的的确确属于我。
“痴儿!你给我跪祠堂去!不到天亮不许回去!”
姥姥被我气得不想多说话。
“好,您早点休息。”
第二天黎明,我踉踉跄跄地推开药房的门就被绊了一跤,直接摔在地上一团东西上。
“……常守?”
睡在门边的人突然惊醒,手脚并用地夹抱住我,头压在我肩膀上,像落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用全身圈住我。我听见他沉重而急促地呼吸声,想起来昨晚一夜未归,没提前跟他说,他不会在这里等了我一晚上吧?
我艰难地抽出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
“昨晚跟姥姥聊天去了,太久没见就歇那儿了。抱歉,你等了我很久吗?再去睡一会儿吧?”
常守摇头,还是紧紧抱着我,只是调整了下姿势,把我从地上托起,让我坐在他一只腿上,另一只长腿夹着我,他一只手就能绕过我肩膀一圈。我几乎是整个坐在他怀里的。我觉得有些尴尬。
“呃,那个,你伤还痛吗?我昨天把那几个欺负你的弟子都教训了一顿呢……没下重手。等下个月你伤好全了,大可以自己亲自去找回来,真的,打残了我给你兜着。”
他将我松开一点点,摇了摇头。
“会怕吗?虽然缺了只手,但你底子那幺好,从头练练左利手,很快就能习惯的。江湖上独臂大侠很多呢。而且我们唐门人就是暗器和毒药厉害,论武功你一直都是第一。”
他还是摇头。
“不要?真不生他们气呀?”我惊讶极了,腾出另一手,捧起他的脸,“让我看看你是什幺品种的大圣人?”
常守躲不过,无奈地看着我。
“你再自私一点吧,再坏一点吧,嗯?”
好像听见什幺奇怪的话,常守笑起来,半张脸俊秀,半张脸爬满了扭曲的疤痕和未掉的血痂,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弯成甜甜的弧度,一点星光落在里头。
好看死了。
我忍不住亲了一口他的鼻尖。
他愣住了,盯着我。我们久久地对视着。在咽喉和鼻腔之间,我体会到一种酸涩的感觉。
“那个……”我想要说点什幺。
‘啾。’
常守凑过来,一下子亲在了我嘴上。我微微往后撤,他眼神专注地追过来,温暖的唇再次贴在我嘴上,辗转摩挲,整个嘴唇都在发烫,心里如同烧了一锅热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他缓缓合上眼,长长的睫毛扫在我脸上,痒痒的。他张开嘴,含住我,我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一定是昨晚跪太久了,一定是。为什幺脊梁都发麻了?为什幺在发抖?为什幺,好想推开他又该死的舍不得?
我浑身发软,常守伸出手托着我的后脑勺,那样轻柔地将我的脸,连同我的烦恼一同固定在这里,固定在这个如今在我们之间已经不复存在的空间里。
晨光透过窗棂撒进来,山野鸟鸣声愈响,不休不止。
又是一年春时节。
后山的小猫长大了许多,有几只已经离开窝独自生活去了。
常守陪我上山采药,学着炮制不同药材的方法。白天我在书房检查各地生意的往来账目,他就在院子里认认真真习武,我一擡头就能看见。他左手刀使得不错,我想什幺时候去一趟吐蕃,带着他,我们两个。
我没有搬到书房住,习惯和常守睡在一起了,姥姥也懒得管我,她大概不想再体会一次和子女的争吵。毕竟在这方面的固执我是有家族遗传的。
常守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脸颊上有几条较深的伤留下了颜色较浅的白色癫痕,右臂拆了纱,曾经有力的猿臂如今只剩短短一截,像皮肉包裹的肉瘤。
最要命的是,他还能感觉到这只手臂,这只早已不存在的手,上臂,小臂,手腕,手掌,指头,仿佛都还在,只是看不见而已。
他常常在半夜疼醒,咬紧牙关把身体缩成一团。我听见了他从牙缝里漏出来的呻吟。
“常守、常守……”我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他的背,“别咬好吗……放松些……深呼吸……”
我去握他的手,把他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掰开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
“呜嗷……啊啊……”他难以忍受地发出嘶哑的喉音。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不在了,不会痛了 ……”我胡乱亲吻他的脸,顺着脖子一路亲到断臂。我小口小口含住他的断手,用舌头轻柔地舔,“乖,不痛了……”
新长出来的皮肤滑滑的,断面的肌肉有些萎缩,凹凸不平,舌尖一寸寸舔过肉突和凹陷,中间一段硬硬的残骨,就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之下,我尽量缓慢而轻柔地舔,黑暗中口水声细小却清晰。
常守渐渐平静下来,有些粗暴地捉住我的后颈,没头没脑地亲下来。呼吸灼人,他的唇薄而柔软,那条没有什幺用的舌头却异常灵活,在我口中攻城略地,一路卷过我的上颚,舌面,齿根,缠得我不能呼吸。
他深黑的瞳仁泛着粼粼水光,宛若一只上古凶兽,好像要生吃活人。但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常守比谁都善良。好几次他因为疼痛突然抽搐起来,牙齿颤抖,却始终没有咬下来。
我心疼地推开他,虽然忍耐的样子让我觉得很满足,但是不想让他太辛苦。
我们完全贴在一起,他的身体紧绷而发烫,我拨开他的衣襟,掌心按在他胸口,他心腔的跳动出奇得快,透过皮肤,一路逆行到我心底里。我的心脏也乱跳了。
听说欢爱可以让人忘记疼痛。
我的一只手已经摸上了他胸前的肉粒,小小的,在指肚的揉搓下柔韧地挺立起来。我舔上他另一边乳首,轻轻吮着。
“啊……”他张大了嘴,半晌才发出叹息一样长长的呻吟。
我除去他的单衣,这事儿我已经做得相当顺手了,虽然这次是有些不同。
常守的胳膊虚虚地环着我,手指收缩又松开,我直接将它按在自己身上,那只手不知道该放哪里,被我带着滑过胸乳腰臀腿,害羞地蜷缩起来。我俯身亲吻他的耳朵,舌尖在耳廓里转了一圈,轻轻地喘着气。
“抱着我好不好?抱紧一些。”
我扶着他勃起的性器,缓慢地放入身体里。他绷紧身体,像鱼一样弹了一下,嘶哑暗淡地低吼几声,他的冲撞又凶又温柔,合二为一的动作将某种距离覆盖,我活动的内腔仿佛含住了一颗跳动的心。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无法用语言表达什幺。
只剩一只手的小哑巴圈住我的腰身翻转身体,轻快地如同抱在一起的孩子从长满青草的长坡一滚而下。
床褥乱成一团,汗水黏黏糊糊地把彼此的身体粘在一起。我擡手在黑暗里抚摸他的眉眼,鼻尖,他侧头叼住我一只手指,虎牙轻轻地咬了一下,又用舌尖舔过指关节。
有点调皮。
其实常守本来就还是个少年人。但没有人觉得他应该有童年,少年,没有人觉得他可以脆弱,可以任性。天生的哑巴能在饥荒中活下来就不应该奢求更多。
他抚摸我的腿根,痒得我小声惊呼起来。
常守笑了,搂住我亲吻。柔软的吻鲜花一样开满我整个额头,眼睑,脸颊,嘴唇。这似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不用努力去寻找证据就能确信自己被爱着。被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爱着。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奇怪,我并不难过,只是觉得久违,好像一场哭泣迟到了很多年。
常守吓到了,停下来,顿了一下就要退出来。我拉着他不准他走。
“没事……”我说不出完整的话,“一会儿就好了,再让我……就这样……”
他慢慢地舔舐我脸上的泪水,直到我忘记了再哭。我伸手慢慢用掌心包住他的残肢,他好像叹了口气,薄凉的嘴唇贴在我心口,柔柔地亲了一下。
嘭。
仿佛烟花开在心上,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收缩,双腿夹住了他的腰,“呃啊……”
常守低头抵住我的额头,弓起的背脊紧绷到极致,突然放松下来,深深地吸气。他躺在我身下,微微闭了会儿眼,睁开,利目带着水汽,媚气,柔和的烟火气。
小师弟软软地虚着眉眼,黏上来讨吻。
这一年除夕夜,唐门新的继承人呱呱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