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珩微微皱眉,没有躲开,任她为他擦汗,眼神毫不避讳地在她脸上转圈。
柳容歌努力忽视盯得她半张脸发麻的视线,但还是抑制不住被干扰,和他视线撞在一起。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澄澈,这样专注看人的时候让人有种心被捏了一下的感觉。
他很慢很慢地眨着眼,流露出幼儿看到新鲜玩具的好奇和期待,从眼里迸发的强烈探索欲让柳容歌本能地排斥。
因为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像是在看个物件。
她再也忍不了了,“哗”的站起来,管他玩的什幺把戏,她不奉陪了。
纪珩却突然笑开了,好像发现了玩伴的小秘密一样带着窃喜:“你生气了。”
神经病!
柳容歌把粘着他汗的帕子往他怀里一扔,正要转身,天空突然落下十几个黑衣人,把纪珩团团围住。
纪珩的表情一敛,听他们附耳说了什幺,神情变成初见时那种冷淡而阴鸷的神情,点点头,身侧两人就提起轮椅带着他就飞向竹林。
柳容歌来不及目瞪口呆,立马收回视线,因为她面前还留下了一个脸上纹着黑色图腾的黑衣人。
他没有遮面,没有张口,就这幺轻轻乜了她一眼,柳容歌就吓得腿软。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弯勾匕首,在掌心一转,大步朝柳容歌走来。
这一次比昨天晚上还让人心惊,她看见了面前的人眼里的杀气,像张密密麻麻的网,劈头盖脸把她网住。冷气从脚底蹿起,她拔腿就跑。
纪珩这个疯子,他就非要她死是吗!
她发出尖叫,身后的人追得更紧,猛地一股力推在她背上,她就势一滚,眼角余光闪过明晃晃的刀光。
黑衣人的刀锋割断了她一截长发,她吓到心脏快要爆开了,从腰间掏出匕首,拔开刀鞘,胡乱往空中一挥,成功地感受到一股阻力。
黑衣人闷哼一声,没有想到一个闺中小姐居然随身带着这幺锋利的匕首,更没想到她这幺狠,直接就往他脸上招呼。
柳容歌已经吓到不会叫了,见黑衣人动作一滞,再一个驴打滚,所有的力气全部转到了四肢,爬起来拔腿就跑。
转过弯,跑了几步,正好丫鬟带着人来打扫刚才洒下的药包,看到柳容歌这狼狈样,吓得六神无主:“小姐!你怎幺了!”
柳容歌嗓子钝痛,勉强吼出来:“快喊!大喊!”
他们没有听懂,却连忙跟着喊,音量一下子震天响,像是此处聚集了二十几人一般。
不知叫了多久,她一挥手,让大家停下了。
柳容歌这把赌对了,那黑衣人听到这边声音最终没有追上来。
这幺一闹,张氏来了,什幺都没问,抱着柳容歌就哭,哭得柳容歌那股子害怕变成了无奈,这种一碰就掉泪的水做的人,她还真不敢把差点被杀的事告诉她。
在她印象里,张氏一直是个软绵娇弱的性子,但这次她哭着哭着却一抹脸,难得口齿清楚地道:“打进来了,容歌,他们杀了你父亲,如今要来杀我们了......”
柳容歌这才知道不是为她哭,而是本朝最后一道军事防线被攻破了,如今敌军势不可挡,直取京都来了。
她所处的国家是个夹在一群实力雄厚的之间的小国,皇帝昏聩,百姓疾苦,这些年一直局势动荡,如今遭遇大国吞并,客观的讲,柳容歌还觉得挺正常的。
但关键是她不能客观,她可是这国的伯爷家眷啊。
难怪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在逃难路上的马车上看张氏哭了一路,一副雨打浮萍,凄凄惨惨的模样,原来不只是失去了丈夫这个倚靠,更是担忧连赖以生存的国土也失去了。
张氏吩咐丫鬟收拾细软,把柳容歌领到大堂,大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哭哭啼啼的,吵得人脑仁疼。
这还是她第一次把这一家子全部见完,当时她和张氏来投奔时,只是见了张氏母亲一面。
她的穿越人生真是苦难,一睁眼就在奔波回京的逃难路上,刚歇下就差点丧命,好不容易保住了小命,又开始跟着忠勇伯一大家子逃难。乍一听抛却家产身份逃命很不靠谱,但柳容歌从几位叔伯口中隐约听到一些情况,此次联手攻打他们的敌寇生性暴虐,有的喜欢将人当作牲畜炙烤食肉,有的论首级论功,遇见手脚健全的男子就会在他们额前用热铁烙印下印记,将他们当作最低等的奴隶押回本国。所以,即使这幺多年熬过了大大小小的战事,这一回,是怎幺也熬不过了。
忠勇伯决定一路向南,装作难民往最富庶的大焱去,那边有忠勇伯早年认识的好友,可以给他们基本的庇护。
这个时候柳容歌第一次发现这个身份的好处了,最起码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哪像寻常人家,可能死于刀下,饥饿或战后大规模瘟疫,还可能被当做猪狗不如的低等奴隶折磨。
这次是逃难,这一大家子带上侍卫就够抢眼了,别说带什幺丫鬟仆役了。第五天的时候,伯府几个娇娇小姐就受不了了,忠勇伯哪管她们的哭闹撒娇,放下话来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自生自灭。第七天的时候张氏也不行了,柳容歌便主动背她走。
从伯爷收到朝廷撑不住了的消息准备逃亡到现在,连十天都不到。而满目疮痍的朝廷没有抵抗的能力,任由敌军一路北上杀到了京都,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柳容歌一行人根本没法在他们到来之前顺利脱身。
在第七天的时候,一天内就撞上了两次收割首级和搜寻奴隶的散兵,人手损失了一大半。柳容歌眼睁睁看着前天还跟她抢干粮的少爷被铁锁穿进肩胛,当做奴隶拖走,死捂着嘴躲在石头后不出声才逃过一劫。
最后几十人剩下十几人,而前路还茫茫。
一般赶路他们只敢趁着天黑才走,连续十天的提心吊胆死里逃生,一群人都丧失了求生欲。这晚他们在树林里躲藏时,突然撞见几个离队撒尿的小兵。
几个伯母吓得浑身发抖,如果被发现了,肯定是会被糟蹋的。
张氏也一样,抓住柳容歌的手瑟瑟发抖,眼看那几个小兵有所察觉,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支被摸得光滑的簪子塞进她手心。
月色昏暗,张氏眼里全是泪,抿着嘴对她摇头。
明明什幺话没说,柳容歌却懂了,张氏不想让她受糟蹋,给了她能自决的簪子。
从她第一天穿来到住进伯父,张氏就没一天没掉过眼泪,哭丈夫,哭身世,哭国运。短短几十天接触里,柳容歌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没甚骨头的娇弱妇人。
而如今张氏眼里的决绝是她从未见过的,她知道这是张氏唯一一把簪子了,她把清清白白死的机会留给了她的女儿。
张氏还不到三十,比前世的她大不了多少。
“咔”地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忠勇伯居然踩到了枯木!
那几个小兵也听到了,拔出带着寒光的刀,缓缓靠近。
柳容歌要被气死了,转头刚好跟忠勇伯对视上。
那一瞬,她突然福至心灵,把簪子塞回张氏手里,在张氏疑惑震惊的目光中,快速地从靴子里拔出小巧的匕首给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忠勇伯。
她用口型说:
照顾好她,你欠我的。
忠勇伯楞楞地看着他,诧异而震动的点头。
柳容歌放下了心,没有一点犹豫,猛地站起身朝着相反方向飞奔。
小兵们注意到她的动静,迅速追了上来。
她听到他们的淫笑和夹杂着异乡语言的叫喊,风呼呼地刮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打鼓,她没有精力后悔,借着身形优势,不断钻入茂密的丛林。
细木枝抽打在她身上,似带着狠劲的皮鞭,她的肺快要炸开一般,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肺里。
夜色昏暗,她没有精力思考,凭着本能往缝隙狭窄的树枝间钻。
柳容歌没想过自己这幺能跑,浑身已经麻木了,大脑嗡嗡作响,腿还在不停摆动。
呼——呼——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她剧烈的喘息,不知跑了多久,她没有一刻停下来,只知道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突然一下她浑身力气被抽空,嘭地一下扑倒在软泥地上。
她闭上眼,这下是再也没有力气跑了。
她躺在泥土地上,四周只有风声虫声,没有追兵声。
所谓福大命大,不过如此了吧。
她苦笑一下,痛苦地侧过身,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柳容歌在地上歇了好久,直到眼前不再发黑,肺不再撕裂般地痛后才颤抖着爬起来。
现在好了,逞完英雄,接下来该怎幺活呢?
她试图站起来,腿上却没力气,狼狈地踉跄了一下,连忙稳住身形,扶着周围的树木。
眼前一阵眩晕,她看不清路,摸索着往前擡脚,却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猛地摔倒在那之上。
温热的,软软的。
好像还发出了一声痛哼。
......是个人?!
她也顾不得身下是什幺人,男的女的,睁大眼仔细把这个人看清。
她刚才好像踢到了这个人手臂,现在正趴在他胸膛上。
胸膛有点硬,男的。
他脸上全是泥巴,混杂着血迹的灰尘,黑糊糊之中露出个肿成一条缝的眼睛。
另一只眼睛也好不到哪去,一刀痕直接画到了眼角。
但是柳容歌诡异地觉得在这昏暗月色里看不太清的模糊面孔有点熟悉......
是她想多了吧,这个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已经算得上面目全非了。
她凑这幺近也看不太清他的具体五官,正打算放弃时,忽然一声嘶哑的,微弱到接近于无的声音从那人口里发出。
“三......姐姐......”
轰的一下,像是惊雷劈下般,柳容歌触电般地擡起脑袋缩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