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唐无息才是中原人,但他是第一次到枫华谷来,对此地并不比西域人陆飞鹰熟悉多少,两人在枫林间晃荡了一天险些迷了路,好在他们轻功不凡,直接飞出林子,在平顶村投宿。
起初,因为陆飞鹰看上去就是外邦人而唐无息浑身冷煞气质怪吓人,左近人家对他俩敬而远之。然而陆飞鹰有股浑然天成的憨傻气,就是那种喊坐下就坐下说握手就握手的,一位汉子率先过来搭讪了,说村外有狗熊扰民,陆飞鹰立刻就拉着唐无息打了一天的熊。隔天又一村民鼓起勇气请他们帮忙采蜂蜜,第三天则是帮忙找到了失踪的居民。
有些人天生擅长招人喜爱,拜陆飞鹰所赐,受惯了独来独往的唐无息成了连带受惠者。
第五天开始客栈老板不收他俩住金了,村人一口一声陆大侠、唐大侠,附近的人家轮流邀他俩回家吃饭。
吃饭应酬这事,唐无息其实不太喜欢,但他不放心让陆飞鹰独自赴约……陆飞鹰的傻是百里挑一还未必有的程度,有一晚酒还不过三巡,他就被哄骗得差点入赘平顶村了。唐无息听不下去,将陆飞鹰拉回客栈训斥:「你是当真要娶那焦家娘子回西域?还是嫁进平顶村不回家了?给人卖了还帮忙数钱?媒妁之言懂不懂?父母之命没听过?陆飞鹰你长这么大个儿怎就没长脑子?」
陆飞鹰垂头丧气,难得听对方说那么多话怎么偏偏是挨骂,唐无息气到四川腔都喷出来了,陆飞鹰听一半猜四分之一懂八分之一记得十六分之一,这一句还没听懂、上一句是什么就已经忘了。
唐无息生气时眉头蹙起、薄唇抿得更紧,黑色的眼珠里有火在烧。陆飞鹰藏在兜帽下的蓝眼睛偷偷瞅着对方半张脸上难得的激动,坦白说,唐无息的怒容反而比他平时的冰块脸更亲切些,至少是从“不像人”变成“生气的人”,这么一想他就忍不住扬了嘴角。
「……好笑是吧?」唐无息黑眼睛里的火苗降了温,降降降降降到结冰。陆飞鹰知道糟糕,急忙压下嘴角狂摇头直说不敢。但是来不及了。唐无息不再睬他转身回房,陆飞鹰可怜兮兮跟在后头求饶,只是那厢房木门被重重甩上,险些砸到陆飞鹰的高鼻梁。
楼下掌柜的听到楼上摔门巨响,就跑上来看看,只见陆大侠委屈地蹲在房门口,不敢进去又不敢离去,掌柜便默默下楼去,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无息无息,别生七好不,我捉猫给你,别生七好不,我给你抓鱼,别生七好不,我叫你一百此好哥哥,别生七好不,无息好哥哥,无息好哥哥,无息好哥哥……」
唐无息在屋内捧着千机匣搓弩箭,陆飞鹰喊一声他搓一只,房里的人不嫌吵,门外的人不嫌累,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唐无息的机关机匣全填饱了,陆飞鹰还在喊。唐无息接着又将机关一一拆开来擦拭上油、保养防锈,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时辰。陆飞鹰还坐在门外,只是没再喋喋不休,唐无息猜他是等到睡着了,正想着开门放他回房里睡,却听见唰──
原来已是子时。
几日相处下来,唐无息知道那是陆飞鹰轻功起跳的声音,也知道他每晚子时都要出去。两人同居一室,第一晚陆飞鹰出去前跟唐无息说自己去练功,两个时辰内回来、夜夜如此。
今晚唐无息独自跟上去了。
他先下楼向掌柜要了一份饭菜一壶茶,想着陆飞鹰晚餐没来得及吃上几口,方才又嚷了那么多话、饿着肚子练功未免难受。再怎么说,陆飞鹰都是他在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唐无息还是珍惜他的。
平顶村口在西边,出了村口就是枫林,沿着小溪往前走一段是离开枫华谷的驿道,驿道旁有座小茶馆白天时挺热闹。茶馆再往前,地势开始下降,小河因地势高低差形成约一人高的小瀑布。刚才陆飞鹰是走这方向,怎知走了这么久仍四下无人。
……难道是走得更远?
唐无息凑到小瀑布边往下看,左方二十尺外是座凉亭,陆飞鹰就在凉亭外,但他不是一个人。凉亭屋顶挡住了唐无息的视角,只看见一白衣人的长衣摆,陆飞鹰正与那白衣人据理力争,内容却听不见。
情况未知,敌我不明,唐无息将食盒放下,抽出背后的机匣上膛,岂知拨弦之声竟从身后来!
唐无息回头看去,一那白衣青年抚琴长立。对方是何时出现、从哪走来,唐无息竟毫无觉察,简直就像凭空从凉亭下移动到他身后,唐无息朝他发箭,岂知对方倏然消失,弩箭穿过去打在二十呎外的树干……疏影横斜,那是影子不是本体,所以打不着。
「阁下有话不妨下来说,不必学鸡鸣狗盗躲躲藏藏。」
唐无息循声望去,原先站在凉亭下的白衣青年已经走出来,他手中捧着琴、琴后镶着剑,那句话自然是他所说,方才乍现乍逝也是他的影子。这与陆飞鹰在亭下争执的是个长歌门人。
唐无息恼对方称自己鸡鸣狗盗,便用五分力试探性的再朝长歌青年发一箭,岂知对方不闪不避,反倒是一旁的陆飞鹰扑过去挡了那一箭。陆飞鹰体魄强健,挨了这一下并无妨,只是结结巴巴喊着等等、别、等等,焦急之下他的中原话更说不清楚了,吞吞吐吐半天没个所以然。
唐无息没有走过去。他是个唐门弟子,戒备中的唐门弟子不会白白靠近他人。他也没回话、不搭腔,只是突然回想起这几天与陆飞鹰相处的种种。陆飞鹰虽然话多,但从没细说他的身分背景,没说他为何到中原来、怎会到枫华谷,又怎么会在枫华谷搭讪一个唐门弟子。陆飞鹰没说的,唐无息也没想到去问,只当萍水相逢是有缘……
「哈法伊曲,你是要自己解释,还是某替你言明?」见无息不说话,那长歌青年便问身边的陆飞鹰。
「我说说不清,表哥帮说。」陆飞鹰回道。陆飞鹰是他几日前与无息结识时临时汉译的名字,哈法伊曲才是他的原名。
唐无息仍扣着千机匣,脸色比冰块还要寒。
「阁下无须戒备如此,这几晚哈法伊曲来找某时,三句话里两句有你。」长歌青年告诉唐无息,「某就直说了。你在哈法伊曲的名单上,他早在你到枫华谷前尾随多日。」
一瞬间唐无息全明白了。
明教刺客云集,陆飞鹰的名单还能是什么名单?方才从客栈捧过来的食盒还在脚边,此刻看着格外讽刺。枉费他的信任!枉费他的挂怀!枉费他以为行走江湖终于交到朋友,唯一的朋友竟是居心叵测的敌人。
唐无息只觉得心中凄凉难受,不愿再听,转身就走。
「等等啊!鳖、鳖走,我说别走无息!」陆飞鹰使幻光步冲上来拦他。唐无息二话不说动手,愤恨之下出招不留余力,狠辣毒招全往陆飞鹰身上打。陆飞鹰不愿反击,只是操着双刀左闪右挡,弩箭和弯刀擦出一连串刺耳噪音,树梢上睡觉的鸟被惊扰窜逃。
长歌青年并不参与恶斗,只是走到两人打斗旁边的茶馆门口,以防乱箭射过来殃及在屋里睡觉的人。
「我虽然,接了你的单,在长安,但我先,偷看你几天,发现不是坏人,就不杀。无息你,听我说。」陆飞鹰一面闪躲一面嚷嚷,「要杀你的,是长安那边,表哥帮忙查,是长安坏人。无息是好人,飞鹰的朋友,我想,帮你除掉。」
「谁知道这是不是你又一个谎言。」唐无息不肯接受这解释,弩箭毒针铺成了天罗地网,欺骗过他的人没有第二次机会。地上的食盒早就被打烂,茶水菜汤流了一地,弹向茶馆的乱箭也不少。长歌青年扣弦数下弹拨,结出一张巨大的梅花盾,将茶馆门窗护得滴水不漏。唐无息看了心生骇然,知道若长歌青年也出手自己定然打不过,于是出招更狠、欲迅速了结。
「我没,说谎你过,从没,说谎!」陆飞鹰出现漏洞,左腿中了一发毒器,移动速度慢了下来,但他不愿隐身退逃,「我没想要,骗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让无息生气。你看,一说你就,生气,我不知道,怎么办,无息,你说,我怎么办……」
就在此时茶馆的门开了,一个小少年探出头来看外面在吵什么吵,那小少年也是一身长歌服饰。
「阿兄,你们太大声,吵得先生睡不着。」小少年是出来传话的,长歌青年是他的兄长,跟他说完小少年又对飞鹰喊道:「哈法伊曲!先生宿醉头疼时脾气可不好,你莫要让他出来教你怎么安静!」陆飞鹰对小少年口中的先生非常忌惮,听他这么说顿时为难起来。
长歌青年有意终止这乱斗,便收了梅花盾,琴音流转、弹出平沙落雁曲。唐无息正打得心烦意乱,曲声入耳一下便扰了他心智,一瞬间动弹不得,被陆飞鹰趁机缴械。陆飞鹰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不让他挣扎不让他逃,「别打了,无息,别打,别走,听我说,求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