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沉静,春风微微。
情意初诉,俩人之间,相处一如往昔,只因她知他的心意,一蹙眉,一眨眼,开始有不同的含意在其中。
像一首无词的歌,倾耳细听,才能找出隐藏其中的话语。
如夜里的宁馨花,悄然绽放,不知觉间开满了整个枝桠。
春将尽,杏林又红,一人前去摘花,不忘备上她家人的。
长廊下,两个蒲团,茶温饼甜,将花递至她手中。
她举花微笑,不一会儿,垂下颈,掩颊喃喃,「别一直看人家。」
他正身坐好,望向廊外,心中浅浅甜意泛出,「好,不看。」
随着天渐暖,小园繁花渐盛,随处可见蝶影成双,一只彩蝶飞至廊上,薄翅轻拍,没多留恋盛开的杏花,又飘然离去。
却见她朝他望来,眼中有着惊讶,才要开口,她食指抵在唇上,对他露出可爱的笑。
她朝他招招手,要他低下头。
擡手,少女衣袖擦过颊旁,想来是有蝶停在头上,便不再问。
「飞走了呢。」她可惜道。
他勾住她袖口系带,毫不费力地一拉,袖口便敞散开来,露出里头白皙的手腕。南方不比北方寒冷,衣装多做轻薄宽袖,她来此地后,将一些旧衣重新改过,袖口打褶扎带,好防止寒风灌入。
她呀一声,忙缩回手,翠绿丝带一角还握在他手中。
「松了,我帮妳绑好。」拉过她的手,搁在腿上,拢拢袖摆,握住那细瘦的手腕,丝带交错缠绕,最末牢牢打上短结。
她默默伸出另一只手让他比较,一边是男子惯用束带绑法,一边是女子俏丽的双耳结。
「不一样。」她控诉道。
「这种保证不会松掉。」他解释道,靠着廊柱,闭上眼,「维持十日半个月都不是问题。」
半晌,没有半点动静,悄悄睁开一眼,只见她正要摸上他腕上的束带。
佯装没发现,她开始尝试想要解开,只可惜,他说的是实话。
「要这样。」抠出藏在后方的关键处,往外拉出,她依样学样,拉起他另一只手,不一会儿便卸掉他的腕带。
好笑道,「妳怎么把我全脱了。」
她呆了呆,随即炸红了脸,「人家、人家才没有。」
揉揉她发红的耳,「才解只袖子,就羞成这样了,以后该怎么办?」
她咿地拍开他的爪子,「花会枯掉,我去插起来。」
说完,匆匆起身,跺脚,落慌而逃。
春日绵绵,初化羽的蝶,紧张兮兮地,还没学会应对一个人的无赖。
# # #
盛夏至,掀开布幕,步入帐中。
在他平日的位置上,一纤细身影背向门口而坐。
平日的早晨,隔着厚重油布帐毡,犹能听见不远处军伍操练的口令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架上,用来放置角弓皮甲的地方,本来挂在上头的外袍被她拿在手上。
听见他进来,她头也不回做着手中的事,走近了,低头一看,哑然失笑。
在男子深色的袍摆处,被绣上一个个小小的狗爪印,偏又只用暗色的绣线,不仔细瞧不容易发现,弯下身,看见她眼角有些红肿,手指缓缓摩挲过,「哭过了?」
她撇过脸,倔强道,「没有。」
北境地旱天冷,能生长的绿作并不多,在她家中的小园里,许多来自南地的花草,却开得一片欣欣向荣。
前些日子取得她的同意,愿意和大家分享她的栽种心得,那时有意误导,让她以为对象是几位一般的农家。
结果今早,小姑娘下车才至现场,发现听众是一群熊腰虎背的士兵们,即使他已经事先交代过大家仪容务必要端整,不可赤身裸体,她脸色还是瞬间变得惨白。
从头至尾,怕生的她只是埋头一股脑说着,微弱的声音,连在旁的他几乎都快听不见。
看她吓得可怜,撑了一刻钟后,首次上场便匆匆结束,让她先到帐里等候,事先听过一次内容的他则接手继续。
「队长,怎么变成你来教啊,小师傅呢?」
「随队不可以把人藏起来嘿!」
一时间狼嚎四起,他淡道,「看来大家对种地没什么兴趣啊,最近花队长和我提过,他在冬湖待得有些腻味了,伤也差不多都好了,让我有空找几位兄弟过去陪他练练手。」
众汉们瞬间坐直,精神饱满,「队长,咱真心喜欢种田,非常有兴趣学习更多,你尽管往下说,千万别藏私!」
一个时辰后,放大家各自做事去,几枚还迟迟不走的,大个子一个个勾住脖子,「来来来,咱们去试试刚才听的方法。」
「队副不好奇吗,队长竟然会带女的来耶。」
「是,知道稀罕就别在这里打扰啦,当心把人吓跑了。」
「不过,看起来好小耶,原来队长是喜欢这口的啊。」
众人发出杰杰怪笑,自以为放低了声音,回头看他还负手站在后方,嚎笑着,才鸟兽散去。
坐至她身旁,她往旁边挪了挪,与他隔上一臂之遥,「生气了?」
她默默继续缝着那些小爪子,不肯和他说话。
「那些,都是与我守边多年的同袍部下,可能气势吓人了点,可是我想让妳见见他们,看看我平时生活的地方,相处的同伴。」
她动作一顿,在她快要扎到自己前,将她手上绣针取走,「别怕他们,大家看妳来,都很高兴,妳说的内容,大家也很感兴趣。」
她拿着他的外袍,垂着头,将脸埋入其中,闷闷道,「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我刚才讲得一点都不好。」
「不会,妳表现已经很好了。」揉揉她发顶,垂下眼,「身为战士,如果连一个小姑娘都吓唬不了,就该换他们哭了。」
她气得将衣服往他怀里一塞,起身,「我要回去了。」
他笑着跟着站起,将外袍往身上一套,领着她便要往外走。
袖摆却让人揪住了,就听她干巴巴道,「别穿啊,脱下来。」
捂住胸口,「要我脱?好害羞。」
立刻被踩了一脚,「爱穿穿,不管你了。」
夏日炎炎,少女初笄束发,学会表达心中不喜,学会了反击无趣的笑话,一步步,开始认识更多的他。
# # #
秋风狂,黄草绵原,数十铁骑风尘仆仆归来,一营第十小队结束为期半月的野训返营,守哨卫兵逐一确认身份放行,一见到他,「随队长,沐大夫外访,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知道了。」自北境安定后,友人终是退役还民,在新城开了药堂,当起坐堂大夫,城里缺医者的情况不比军中轻微,同样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回来探望旧友,都是隔两三个月的事。
将马交予岗卫,疲于换下一身戎装,直接走往不远处的医帐。
帐中,友人正和其他医士闲聊着,目光余角,看到那坐在后头安静的身影,心中有些诧异。
「欸,回来啦。」随着友人招呼,少女亦跟着擡起头。
两人目光相遇,久久无语。
友人摇头,「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们出去走走吧,太阳下山前记得回来。」
才要朝她递出手,看见自己掌心汗泥血渍各种色彩,缩回轻握成拳,「跟我来。」
她起先安静地跟在他后头,他则考虑着是否要先回帐中整理一下门面,不知觉间步履加快如常,直到她小跑步追上来,拉起他背在身后的手,主动将手塞入他掌中。
同时间,一阵狼嚎似地粗笑吹哨响起,她连忙躲至他身后,他擡眼望向前头压队最后回来的几人,声调平和,「看来大家还挺有精神的,骑这么多天马了,今晚换来散散步,走走路好了。」
众士虎躯一震。
「艸,你刚才吹啥口哨啊!」
「是队副先笑出来我们才跟的啊。」
「老子几天没睡,脑袋一时不灵光,你们也跟着一起傻啦。」
没理会背后的打闹声,他接过卫兵递来的缰绳,将她抱上鞍座,而后翻身上马坐至她身后。
低声哄着有些暴躁不满的马儿,轻夹马肚,载着她,再次驰入金黄草原间。
夕日悬野,放马慢行于草坡上,低头看着她,此刻她背微贴着他,因微垂着脸,修长的颈项露出衣领间,自夏日改盘起发髻,少了青丝遮掩的这一处,总似有若无地散发一股诱人的气息。
指腹摩挲过那一小块肌肤,她缩缩肩,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俯身靠至她耳旁,「好久不见,澜儿。」
她耳后泛出红意,才说了话,「你最近好忙,我会打扰到你吗?」
为了重拾警觉和锐度,这一阵子重训不断,亦不想让自己浑身的戾气吓到她,两人已将近两个月没见面。
夏季底,北境情势又有了变化,据报,当年远逃的鬼方王室,在西北漠得到小国的支持,正暗中遣人重新聚集躲藏至各地的残部,隐约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此一消息让沉静许久的大营,再次苏醒过来,朝中已传来密令,不出日,营中将派出飞骑潜行,先行直入西漠,消灭任何一点足以造成燎原之险的星火。
而他亦在此行之中,这一事,他没告诉她,也无法告诉她,为了全队安危,所有行动直到归来之前,严禁外泄。
她不知道,也好。
儿时,还在首城家时,曾听娘亲和闺友说过,出战之人,不畏生死,守家之眷,日夜畏思。
不敢想,却不能不想,思及,日夜难安,诸般常务皆乱了序,不思,惟恐上苍没听见自己的祈祷,遗忘了要护祐心所挂之人。
这段话,在他心中惦挂许久,再后来,当他军戎数年后,向母亲提起,希望她别因为忧神而伤了身子。
小妇人却朝他笑道,你爹活到这个岁数,什么当做,什么该量力而为,他自己知道。你也长大了,这条路,既然是你们自己决定的,只要你们不后悔,我也没什么好需要烦恼了。
他不认为,这个善感易敏的小东西,现在能有这种体悟。
「妳来看我,我很高兴。」揉揉那只小耳朵,故意笑道,「只是选在我好几天都没沐浴的时候来,也不怕熏着鼻子。」
她没理会他的逗弄,垂着眼,轻声道,「我很想你。」
手一僵,一股刺痛,倏地狠狠往心上一耙。
她又拉起他搂在她腰上的单手,放在掌心,指尖划过上头的凹痕硬茧,「随大哥和舅舅一样,怕我担心,很多事不会告诉我,可是我有眼睛、有耳朵,会看、会听。」
「舅舅这次来,还带了许多药包医具,前不久他和姊姊还在讨论,要怎么改才能更轻便点,适合长程携带、一般人也可以很容易上手使用。」小小的声音逐渐带着颤抖,「我有听见他和容大夫说,有一份是特别要给你的。」
「原来沐兄是为了这事来啊,」将下巴搁到她肩上,懒洋洋道,「妳也晓得,冬湖那只老花已经归队了,别看那个人平常没正没经,可操起人来跟个疯子没两样,尤其最喜欢把人带到荒郊野外折磨。现在没师父在旁边管着,怕他有时候下手太重,我才会拜托沐兄准备这些。」
「营里秋冬通常会忙了点,别胡思乱想。」指背摩摩她柔嫩的脸颊,「这几个月我会带新进的小鸡们到东城大营训练,恐怕会忙到没时间回来,妳好好待在家里,就别过来了。等春天了,我再带妳去摘杏花,嗯?」
她怔怔偏过头来,看着他,圆圆的眼中终于有了光采,「真的?」
两人鼻尖无意间轻触在一块,少女甜甜的馨香萦绕鼻间,他看着她,「真的。」
金红的霞辉染上她的脸颊,长睫轻轻颤抖,随着他的靠近,她害羞地闭上眼。
可爱地、单纯地、纯然地相信着他的谎言。
苦涩疯狂涌上,匆匆别开目光,不敢多看。
双腿一蹬马腹,身下马儿猛地发足往前奔去,她被吓了一跳,身子直直往后倒来,后脑直接撞上他的下巴。
他闷哼一声,扶好她的腰坐稳,心中颇有种自惩的快意。
快跑了一小段路后,她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大胆,慢慢擡起手,捂住脸,耳壳红得吓人。
佯装没发现她的羞怯,看向天地彼端,即将西沉的夕阳。
黑夜将临。
胸中一股郁意无处宣泄,放任战马横坡,任耳旁狂风咆啸,劲风撕咬衣衫,只是隐约地,有什么声音,低下头,坐在身前的少女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似在说着什么。
俯下身,只听她微弱道,「停下来,好难受。」
等到将她抱下地,她犹然双腿发软,倚偎在他怀里,眼框已经有些泛红了。
「吓到了?」愧疚地将她散落的发丝勾回耳后,「莫怕,我不可能让妳摔下去。」
她摇摇头,只是将脸埋进他胸前,不肯说话。
他只能摸着她的头,低声安抚着。
晚风袭过原间,即膝深草起浮如浪,少女裙摆飞扬若花,看她发髻已有些松脱,没做多想,抽起木簪,瞬间青丝如瀑垂落。
手指穿过丰厚的发丝,才想起自己唯一会结的只有辫子,一时间有点僵住。
她这时擡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发,一手握成束后拨到胸前,才擡起头,满脸红扑扑的,「不可以看。」
不解道,「看什么?」
她却有些急了,「转过去,不可以看。」
虽然不懂她口中的不能看是指什么,只能转过身去。
旷野里,耳边只听得见风声,也不知她在后头做什么,「可以了吗?」
「不可以。」她连忙紧张道。
只好背起手,看着远方发起呆。
过了半晌,手掌突然让人拉住,他要回首,又听她喊,「不可以看。」
满腔无奈,「好,不看那个不可以看。」
袖口一松,感觉是她把他的束腕系带拉掉了,他维持着姿势不动,任她折腾。
又一会儿,她又扯扯他被解开的衣袖,嗫嚅道,「可以了。」
转过身,人,依旧是同一个人,除了披散的长发已扎成辫,团成小圈束在脑后,没有长角,没有生翅,「敢请姑娘解惑,那位大名不可以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听他这么问,总感觉她脸上的红意更盛,她跺脚,「不要问。」
终于忍不住笑,「好,不看,不问,天快黑了,让在下送姑娘回去可好?」
她有些惧意地看着不远处的黑色大马,将小手塞入他掌心,「我想用走的。」
「都可。」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缰绳,目光微瞥过少女发辫端的深色皮绳,两人一马,踏暮色而归。
# # #
冰雪冻原,日隐于云间,朔风飒飒,平野上,杀声震天。
轻骑深入大漠数千里,直至与鬼方结盟的小国门前,仗城坚墙厚,小国国主坐守封城,任你如何利劝威吓,便是不交人,不出战。
随后军队驻于城外谷地,开始伐木制做攻城器械,历两月多余,双方攻守不下,时值寒冬,地面能食之物不多,附近牧民冬场不是早已被截掠一空,便是闻风逃遁远去,在粮草逐渐告罄下,将军干脆诈以粮尽为诱,放风声密传入城,并令军队开始撤出山谷。
鬼方性烈易躁,这些日子受令不得动作,忍守于城,如今得知仇军露出疲态,力求主上出兵追击。
小国国主也不再阻止,开城门,任鬼方残部倾而追之,自己的人则是固守国城,不加入战场。
将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精骑为诱,且战且逃,鬼方受引,一路紧追不放,远出谷外三十里。直到茫茫雪地上出现俨然玄甲伏军,再逃已是不及。
做为诱军垫后,部分被逼到绝境的鬼人纷纷朝他的方向奔来,转瞬即至。
随举弓挡下迎面而来的长刀,当重结阵型的鼓声雷地响起,眼前鬼人眼中凶意更甚,喉中发出怒吼,舞刀砸下。
手臂被震得发麻,那是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拉上一个人相抵的狠绝,一声喀响,坚硬的角弓硬生被从中震断。
眼见长刀再次挥来,一道箭簇如星,瞬间直中鬼人喉间,远处马上青年犹弦发不止,射向他后方来兵,总是漫不经心的桃花眼已然杀成血红。
经此阻挡,后方鬼人距离又更近上许多,策马急驰不久,座下马儿突然发出悲嘶,屈膝跪倒,已然中箭。
滚地跪起,抽出腰间长刀,听见大个子一声急吼,「随队!」
见部下要回马过来,大喝,「走!」
与此同时,一道劲风自背后而至,撞得他身子往前一带,紧接着又是一股巨力,将他自地面扯起。
未回首,反插长刀斜往身后,奋力上挑,锋利足可断铁的刀身传来砍斩人骨的震抖,原本抓在颈上的手瞬间松开,伴随巨吼,腥红鲜血洒满全身。
眼见机不可失,两腿飞扫,欲将对方踢落马背,却被抓住膝头狠狠一捏,瞬间碎骨剥啄轻响,两人面对,虬髯大汉露出狰狞的笑,「果然是你。」
昔日鬼方主帅身旁有一擅使双锤的猛将,臂力傲人,一人能抵百夫,当年轻忽诱兵不过是群连胡须都未长出的稚弱小儿,不待主令便轻易发动军队迎衅。
本只是想杀鸡骇猴,在击断一小兵双腿后,却发现周旁敌兵纷纷来护,其中一名中年将士红缨冠羽,熟悉的面孔,赫然是敌方大将。两方兵力悬殊,那怕是计,北境引以为傲的玄将在此,又为了保护身后伤者而拖缓了逃速,大好功绩在前,自然不肯放过,发军倾全力追之,未料伏兵阵法精妙,一夜之后,兵马折损无数,亦累主帅受到严厉惩戒。
如今历史重演,将军之子的身份被识出,近身搏击,半掌已断的大汉未落半点下风,横刀欲砍,持刀手腕蓦地剧痛,如被铁爪擒住。
亲眼看着断骨碎裂破肤而出,未被擒住的另一手抽出匕首,往对方双目刺去,大汉啐口,竟直接以臂格挡,匕身前端深陷肌中,有如插入实木,进抽不得,立断弃匕反身擒抱住大汉手臂,双腿悬勾,重踢向敌人头盔脑后。
重击之后,对方犹如铸柱,悍然不动,大汉未显痛苦,反而笑得更加猖狂,「小娘们,只有这样吗。」
说着,拧住手腕的五指更加发劲,他不发一语,咬牙紧攀在对方身后,单手拿住常人最脆弱的喉颈之处,指上用尽最大力气同时,大汉亦捏着他单手,一寸寸将其捏碎。
眼前视野逐渐昏暗,这时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狠快命中目标,他只是牢扣住对方,不让自己成为伙伴顾忌的人盾。
身中数箭后,大汉失去折磨他的兴致,肘弓往后重击背后之人肚腹,在他松手后,将人往地上一掼,铁蹄高举便要踏来。
战马长鸣,倏地拱身一跃,大汉发出咆哮,却制不住身下发狂的马儿,而后致命一箭贯脑而过,一代虎将终于落马,轰然砸地。
仰躺于冰原上,感觉到身下地面里,隐隐震动又起。
悠长异族号角响起,应是鬼人随后而至的第二波兵力。
却不知螳蜋捕蝉,黄雀在后,挟弹者,又在其后,而将军所要擒者,实是挟弹顽童尔。
铁靴急踏过结实冰面奔近,青年弯下腰,将他自地上提起,负至背上。
体内力量随着腕间鲜血一滴滴落雪面,在意识逐渐陷入黑暗前,但听青年苦恼念道,「要你当蝉,没让你真被吃掉啊,太爱逞强了。」
# # #
时历两月又十日,西北之役,玄军胜。
小国国主在目睹鬼方大败后,撤下墙上所有守备,既不反抗,亦不迎接,任城门大启,随意异国军将出入,擒拿鬼方王室残众。
听说小城地底富含地热,即使在隆冬之际,依然恒暖如春,人民衣着皆轻薄暴露,视坦露为美。
听说城里遍植一种树木,叶色为金,果色为银,花色玛瑙,光华射目,却全株皆有剧毒。
听说城主外貌虽仅是廿岁青年,实则年届花甲,后宫妻妾成百,子女儿孙数目更足以组成一团军伍。
许多的听说,他无缘拜会,在小城养伤的日子,昏睡的时间永远比清醒长了许多,半臂尽废,旧伤再次受创,与看得见的外伤相比,更麻烦的是内腑破裂,以及失血过多导至的衰竭。
一日醒来,他对守在榻旁的大个子道,「我想回去。」
此时大批军队已先收兵回国,只留部分精锐在小城,监视城民照顾伤势较重、不便长途移动的伤兵。
「专心养伤,等好了就放你回去。」青年踏入屋中,低头看他,「你现在这副鬼样,回去让人看了也只是难过,何必,别忘了你那小家伙胆子有多小。」
他闭上眼,没再说话。
恒春之城,昼短夜长,解开腕绳,日日打上一结。冬去,春来,而后夏又至。
一百多个日子过去,结已来至绳末,拎起行囊,拄着拐,一步步走到门外,弥漫整个春季的浓烈花香终于淡去,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青年牵马走来,朝他露出笑容,「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