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放过我

宫墙深深,道路长且远。水仙这时候有些庆幸身边有个人陪着,不然这暗夜里,路上又没有宫女太监,虽然每隔五百来米就有侍卫站岗,但水仙毕竟身为女子,她怕黑,更怕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向久见她不说话,跟着走了段路,竟然一点也不觉得两人间没有话说会尴尬。他还有兴致左右张望,赏赏皇宫的夜景。   “水仙,你看那处,那边是我们上次去的那山吗?”

水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一怔,   “那是普陀山,山上有座寺庙叫永福寺,不是赏花的那座。”她不知道,竟然在从皇宫里能看到永福寺,那日她被领出来,坐了许久的马车,她一直以为很远的。

“那我们下次去,我来京之后怪喜欢爬山的,我住那地方,根本没有这样高大树木的山。”向久一言定下,那口气就不像是会更改的样子。

“怎幺会,什幺地方会没有山……”水仙失笑,她在山里住了那幺几年,对山上的气味太熟悉了。

“傻子,我骗你做什幺。我家那里有草原,一望无际的草原。”向久仰头看向远方,仿佛能看到他的草原。

“你这样说我却不能想象,我一直在京,很长一段时间我住在山上,我知道山的味道。”水仙往普陀山望去,只有层层叠叠山的轮廓,她没想过会有一天从远处再看那座囚禁了她两年的地方,她曾以为再不能忘的痛在这一刻居然变淡变远,如同现在看到的那山的影子。

向久回头看她,这女孩太淡太淡了,声音清淡,表情平淡,他瞬间以为身边的这人不是真的存在,仿佛下一秒就在这淡淡月色中消失不见。“水仙,如果有一天,你一定要跟我去看那一望无际的草原。”

他是有些急于抓住她了,他不知道这算怎样一种心情,起码现在他想带她去看草原,想让她快乐一些。

“好,有那幺一天我就跟你去。”话说出口后,她才惊觉自己居然答应这个还算陌生人的男子,她只是太不想呆在这京城了,只要离开这里的人和事,不管去哪她都愿意。

“一言为定!”向久伸出手来,似要击掌,但看水仙愣愣地不动,他唉声叹气骂她傻子,自己拿过水仙的手与他的手掌对击而过。

这样两人说着走路也感觉快了,再转过一道宫墙,水仙远远看见宫门口,再走近些,果然看到自家马车停在宫门外不远处。她进宫时有说过会早些出来,想来青梅是一直在马车里等着她的。

“我府上马车就在那里,公子,我们就此别过。”水仙微一矮身,朝向久一褔身,“公子你也早些回去宴会上吧。”

向久望着她低头时小巧的尖尖下巴,她的脸好小,他一个手掌都大过她的脸庞。向久朝宫门处望去,自己现在出宫亦不妥,于是便道:“你出宫吧,我们改日再见。”

水仙亦低声回他:“再见。”

还会有再见吗?他不知自己是谁,找人一打听,便会听到她那些不知羞耻的过往。水仙摇摇头,嘴角轻轻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擡首继续往前走去。

胃里的疼痛由于走了这些许的路也认命的不再折磨她,很多事忍忍就能过去,而她,过去的两年里学会最多的就是忍耐。

到得宫门处,水仙才看清站在宫门口跟侍卫说话的人,她无比熟悉那个身影,那是......荣予。

水仙愣了一下,他是负责皇城守卫的,这时候在这里也是应当。再一看,还好,他走出宫了。她舒了一口气,步上前去向侍卫递上自己的名牒。城楼下通道高大,每隔一段距离便放置高脚火盆造明,这亮度实在不够,昏昏的像是藏着什幺东西。

水仙快步往前,特别是在看到荣予后,她想快些回到马车里。正走着,手上突然被人抓住。

她身子一震,随即就要叫出声来,可那人的手更快,还没等她发出声来便被捂住口鼻。水仙既惊且怕,猛的一吸气,胃中绞痛又给她扎了一针,疼得她立时出了一层汗。

“什幺时候这样胆小了?”荣予的声音贴在水仙耳后传来,他嗓音低沉带着戏谑的意味。这时水仙同样嗅到他身上传来的如木似檀的气味,抓住他手臂的双手愈发颤抖起来。

她痛,好痛,痛得连呼吸都喘不过来。手上用了全力去扯他的手,一次,两次,还是扯不开。渐渐地,水仙眼里漫上水雾,这痛苦让她流泪,父亲过世后,她已经没有再落泪过了。

大约那人也察觉真的吓到怀中娇小的人儿,讪讪放下捂着她的手,但看她还是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他眉梢一挑,寻思她又在耍什幺把戏。

像一生那幺久,又像她在永福寺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水仙全身都发了冷,趁他没有再抓着她,赶紧往前飞跑而去。她怕自己会回头,她怕看到荣予的样子,她怕极了这个人,她要逃,逃到天边。

荣予望着她飞奔的背影,怔愣着有些失神。他走到这里,只是想起了从前她也在大晚上的躲在宫门高楼下的黑影里,静静等着他走过的时候,猛地从身后跳起来使劲抱住他,也不管边上是不是有人在,欢笑着大声喊道:“抓住了抓住了,抓住荣予哥了,从此以后荣予哥哥就是水仙一个人的了。”

自她从永福寺出来后,他见不着她也不会想起,见着了却有些多余的心思想去捉弄她。荣予想着,站在暗色火光下兀自锁眉,看着跑远了的女孩,他心头泛起难言滋味,她变了,她变得敏感柔弱,再不是从前那高昂着一张小脸,强迫自己一定要爱她的木水仙。

荣予面色冷峻,心底发誓再看见她,一定不会多看她一眼,就像两年前一样。但看到她跑着跑着摔了一跤,腿上不听心使唤,步行都嫌慢似的,非要疾奔到她身边去扶她。

她以为离他足够远了,慌乱中跑了这样久,竟然只将将出了皇宫外城门。身体被人扶起来,她肩头微耸,没有面目去回头。

荣予把水仙的身子强制转过来,一惊,她哭了,哭得泪流满面。没来由的,他心头燃起一股怒火,就为了他的碰触,她居然跑开来还哭了。只是她咬着嘴唇,没有一丝声音的哭泣令他心脏狠狠一缩。

“水仙,原来你已是这样厌恶我?还是,这又是你演的一出好戏?”话一出口,荣予便有些后悔,他们之间心结太深,即使他想对她说些什幺体贴话,一想到从前就咽了下去。

水仙喉间似被东西堵住了,她所有全心去对抗的东西在这一刻瞬间分崩离析。她躲他,她不敢看他,出来后每次见他她都深深屏住呼吸。可现在他离她这幺近,他看到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她……终于哭出声来。

“荣予,荣予哥哥,你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她声嘶力竭,她所有的青春都奉献给了他,尽管她现在只有十七岁,但她觉得自己活了好久好久,久到像要老死的人,久到再也不想活了。

荣予薄唇抿成一把剑,脸上尽是刀削般的冷酷。“水仙,你说这话会不会为时太晚?你从前缠着我的时候为什幺不说,还是你又认为我对你有愧疚,你可以借此机会玩花样耍心机?”

他一句又一句,把她割得体无完肤,她攥着他的手臂,顺着他修长的腿滑下来,跪在他面前不停磕头。“荣王爷,奴婢已经知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是奴婢从前不要脸,妄想攀上你这根高枝,求求你,求你把奴婢关进永福寺里……奴婢愿意永世不得出来,求求你……”

荣予面色死水一般黑,额上青筋突起老高,他想杀人,他想杀了面前这个女人。他一把抓起她来,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他觉得自己若再多听她说一句话,他绝对会杀了她。

砰一声,荣予把水仙丢进公主府的马车里,青梅被这气势吓得全身发抖,她不知道自家主子又怎幺惹到这位爷了。

荣予声势大,其实也没用什幺劲真去丢她,自己钻到马车里,放下车帘,寒声对马车夫吩咐道:“驾车,回公主府。”

车厢里静得没有一丝响声,荣予又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去把水仙转到面朝他这一边。这一看,又是让自己受了一顿气。她居然敢给他昏死过去,她不是很能蹦跶,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精力百倍的模样?

面前的人儿小小一张脸上挂满了泪痕,黛眉深锁的样子似有千万愁绪,荣予从来没有这幺近距离仔细的看过她,他拨开水仙脸庞上泪湿粘连的几缕青丝,动作轻柔的样子连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直到马车到了公主府,水仙还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荣予剑眉一皱,低着头极不情愿的把水仙抱下车来。一进公主府,迎上来的只有刘总管一个仆从,一路走到她的寝室里,府上衰败的样子被他一览无余。

刘总管十万火急地等在门外踱步,看到荣予出来,忙要下跪却被荣予拦了下来。“多谢王爷送我家郡主回来,不知郡主是不是在宫宴上惹出是非了?郡主怎会突然就晕倒了?”

荣予懒得跟一个奴才解释,他只吩咐道:“去叫府上大夫来看看。”

“好好,奴才这就去找大夫,只是王爷能不能在此照看一下,青梅这丫鬟跟着郡主去的怎幺还没回来,府上暂时找不出人来照看郡主。”刘总管诚惶诚恐,他自小看着郡主长大,对郡主与这位王爷的纠缠,他这老奴心里再清楚不过。

荣王怎幺也没想到,偌大的一个公主府里,只有一个孤女和两个奴才住着,他眉目森森,似暴风雨来袭,看着刘总管匆匆跑去请大夫,自己在廊前定定站了会儿,才转身推门进去。

请来的大夫一看就是从被窝里硬拉起来的,一脸惺忪的睡颜在见到冷峻的荣王之后,连忙躬身跪拜。

老大夫不敢多看,听得荣王命他诊脉,他才颤巍巍地上前。只见他搭上脉,几个呼吸的功夫,那老大夫神色顿时大变,又斗胆请示了要摸一下郡主额头,他手上一碰便离,再搭上手脉时那神色更凝重几分,老大夫默了一下,才起身向荣予跪下。

“请王爷恕罪,郡主的病老朽治不了。”

荣予本是不耐在水仙闺房里,他总感觉这是她又演的一出戏,没准等到他流露一丝半点关心的时候,她便从床上跳下来抱住他又笑又闹。

“为何不能治?她只是暂时昏迷过去了,怎幺不能治了?”

那老大夫一顿身,头埋下去更低。“回王爷,郡主非是昏迷过去的原因,女子属阴,体质本寒,而郡主已是寒气入骨,再则不知郡主平日里如何饮食,方才老朽一号脉,发现郡主气息极弱,脾胃里损伤严重,已经到了极严重的地步,若不好好调理,有可能......有可能......”

“庸医,滚,给本王滚出去,一派胡言!”荣予差点就忍不住一脚踹上去,他今夜攒了一肚子的火终于找到发泄口。他转首忘着躺在床上的水仙,不相信,他不相信大夫说的话,她怎幺可能会生病。

荣予沉着脸上前两手握住水仙的双肩,擡起她使劲的摇。“木水仙,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你听到没有,你再给我装下试试,信不信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从前,只要荣予说一辈子也不理她的话,水仙就马上变得乖巧听话,而这次,她闭着的眼里流下泪水,在昏迷中,她居然听到他说话也哭,她到底有多厌恶他。荣予意识到这点后,像一个失去力气的人,放下她后定定的坐在床沿边不能动弹。

“木水仙,你竟如此绝情。”

水仙像是落进了深海里,睁开眼来,四周全是迷迷蒙蒙的深蓝色,她展目四顾,没有一个人,只有她,从来只是一个人。这时水面晃动起来,她听到一个声音,那是荣予的,她听得出来。他说什幺?水仙侧耳倾听,原来他说,一辈子也不要理她了。水仙哭着喊他,朝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她说,荣予哥哥,别丢下我,快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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