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溪昨晚一直在床上躺到五点,天色都泛青了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智齿又疼,也没睡安稳,在一个接一个的梦里挣扎,中间她听见卧室门响了一次,但是没能睁眼。
谭溪梦见自己被人又从房间里拖了出去,浑身抖得厉害,她想挣开,但看不清拽住自己的人,只觉得那双手把自己往更深的黑暗处拖去,直到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掌心,梦里的拉扯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闻见一股干净的皂香,但醒来的时候什幺都没有。
谭溪还没从睡意里完全抽身,昨晚的梦让她极其疲惫,走路也半眯着眼摇摇晃晃的。
何姨抱着脏衣篓上楼,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姐醒了?”
“嗯。”谭溪朝她笑笑:“去洗衣服呀?”
“对,少爷昨天换下来的,我看有点皱了,拿去洗洗熨了。”
谭溪瞥了一眼,深灰色的裤脚,和昨日半褪在地板上的颜色一样。
“早餐有你一份,放在保温箱里了,你看看合不合口味,不喜欢,何姨就再给你做一份。”
许久没有被嘘寒问暖过,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谭溪有些不适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幺,只是摆了摆手,道:“不了。”
说完她又觉得不礼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用麻烦,我自己去热一下,谢谢何姨。”
对方顿了一下,看她的眼色也变了。
“小姐的性格,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吧,任谁在十七岁就开始在管教所内改造,性格都会变的。
何姨欲言又止,驻在原地看着她。谭溪不喜欢被人长久地注视,越发无措。
七年的牢狱生活早就让她过惯了,凡事不出头是铁门中的生存法则,像这样被看着,在以前是准没好事的征兆。
可是何姨的眼里又有她说不清的情感,像是一种……怜爱?惋惜?
她不明白,自己和何姨生活也不过是半年,父母一离婚她就搬去照顾谭老太太去了,细想起来也没什幺感情。
可能是同情吧,谭溪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不再纠结这事,转身往下走去:“我哥呢?”
“少爷和夫人出门了,中午回来吃饭。”
“出门?”谭溪停下脚步,皱着眉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冲刷,这几日台风过境,实在不是什幺出门的好天气。
“外面下大雨了,出门干什幺?”
“夫人住不惯这里,想出去走走,也好买些需要的东西。”何姨笑着回她。
“哦。”谭溪点头,不再多问。
“小姐。”
没走两步,她又听见身后何姨欲言又止的声音,谭溪停下来,等着她讲。
“你和少爷也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差不多八九年吧。”
监狱里七年,出来后她就没回过家,一个人在外面租了个房子住。
“其实这些年,少爷过得并不如意……”
看她还要再说下去,谭溪出口打断了:“午饭准备了吗,没有的话我一起帮忙做吧。”
她无心听,何姨便也不再说话,寒暄了几句便各自上下楼了。
谭溪心里有些讪然,不如意吗?她想起来前段时间看的杰出人物专访,谭鸣作为青年才俊之一接受了访谈。
他是少年有为的典型代表,是高高在上的月亮。她呢?
她是月光曾经照耀过的阴沟马尿,他避之不及。
没人愿意承认有一个杀人犯妹妹,更何况是亲兄妹。
谭鸣是她亲哥,什幺程度呢?一个妈肚子里生出的崽,早在她遇见谭鸣之前就住过他住的子宫。眉眼相似,基因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谭鸣是名牌大学毕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没有,她替谭鸣吃了七年的牢饭。
转眼,谭鸣也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
谭溪看了一眼门口的女士鞋,转头走向餐厅。
保温箱里果真有饭,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碟小菜,还有醋溜西葫芦……都是她爱吃的家常菜,谭溪挺意外地挑眉。
智齿发炎,她胃口也不是很好,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
吃过饭,谭溪闲来无事在屋里散步。这套别墅是她爸留下来的,小时候父母不常在家,就她和谭鸣两个人住,后来谭鸣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脑袋上缝了四针,她妈意识到家里没人不行,就请来了何姨。
她原本不在谭家的别墅里住了,出狱后也没来过,这次回来是因为分家产的事情。她奶奶上周去世,谭家的后代就剩他们两个,合同一签就完事了。
谭鸣也是为了这事来的,不过谭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他也常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昨天谭溪刚到家的时候听何姨说的,谭老太太不喜欢她,遗产怕是全给了谭鸣,何姨让她和谭鸣打好关系,“多少也得要点钱,你一个人在外面,又没个正经工作,太不容易。”
谭溪不是没有正经工作,就是不稳定。出狱后她跟着原来的狱友学做饭,一年下来混水摸鱼也拿了个厨师证。别人点她的菜,她就买了食材过去做,单子不多,但是有几个固定的客人,隔三差五点一桌,收入是差点,可也足够养活自己。
谭溪原本以为,自己和谭鸣再也不会有什幺交集,毕竟在监狱里呆了七年都不见他来探视,谭溪从不肖想出狱后,谭鸣对自己的态度会有什幺改善。
中午的时候谭鸣回来了,同他的未婚妻一起。外面的雨大,两人都被淋湿了半边。
谭鸣的鬓角滴着水,谭溪看了一眼,两人撑一把伞,不淋湿才怪。
“小溪,”她不认识的嫂子和她打招呼,“第一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幺,就看着买了点,你别介意。”
对方递过来一个首饰盒,谭溪道了谢,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链。
钻石的色泽很好,切面也细,谭溪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谭鸣,对方没有什幺表情,自顾自地换了身干燥的衣服。
她知道谭鸣有钱,但没想到这幺有钱。
“怎幺样,喜欢吗?”
对方看着她,眼里闪着期待,谭鸣不好意思拒绝,便笑着回答:“喜欢,谢谢嫂子。”
对方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谭鸣:“小溪喜欢就好,我一路上还在担心送的首饰会不会太俗气,万一小溪不喜欢怎幺办?”
谭鸣嗤了一声:“值钱的东西,她都喜欢。”
女人的面色删过一丝尴尬,谭溪嘴角也抽了一下,但随即笑着接话:“我哥说的没错,值钱的东西我都喜欢,越贵越喜欢。”
“昨天来的匆忙,还没问嫂子的名字呢。”
“瞿曦。”
“什幺?”
谭溪的脑子轰地一下空白了,只听见瞿曦笑着说:“说起来也巧了,我也叫小曦,只不过是晨曦的曦……”
后面的话谭溪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扭头看谭鸣,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谭溪试图从他的眼眶里找到一丝情绪,被发现的惊慌、难堪,甚至是认为她自作多情的嘲笑、厌恶,都行。总得有点什幺吧?她嫂子和她同音同名,怎幺会这幺巧合?
可惜什幺都没有,谭鸣的目光静得像一汪水,在她身上也不停留,径直走向客厅。
“何姨,饭做好了吗?”
“做好了,就等着你和夫人了。”
谭溪回过神,被瞿曦揽着胳膊朝屋内走去。
“你先过去吧,我去卧室换件衣服。”
于是整个客厅只剩下谭溪站在中间,谭鸣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
谭溪有点局促地攥了下手指:“哥。”
对方闻声顿了两秒,视线从屏幕上一开,擡头看她:“有事?”
谭溪一愣,恍惚间倒退了十年,她放学回家,谭鸣就坐在沙发上等她。
有时候是在看手机,有时候在写论文,他们住一间小的出租屋,谭鸣每天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从大学回家。
谭鸣大她六岁,她上高中的时候谭鸣已经在本市的重点大学读建筑了。学校里住不习惯,她总是做噩梦,有时候半夜在梦里叫出声,把舍友也吵醒了,搞得彼此之间也很尴尬。
谭溪把这事说给谭鸣听,谭鸣说,那就租一个房子,我回来陪你住。
当时谭溪只当是谭鸣在开玩笑,他们没有收入来源,生活费全是谭鸣一个人打工赚的,不仅要交两个人的学费,还要供她的吃穿。说是她哥,也算半个妈了。
“哥,不然我不读书了,出去干活赚钱。”谭溪躺在谭溪身边,出租屋只有十来个平方,除去厕所厨房,只有一张床的地方。
他们把床撤了,在二手市场上买了个小沙发,配上桌子,好让谭溪写作业。空余的地面用来打地铺,狭窄的空间,她贴着墙根睡,背后两拳的距离,是谭鸣。
“小溪。”
黑暗里她哥的声音像是呓语,谭溪没睡着,但也没回他。盛夏里的出租屋像一个蒸笼,她和她哥在里面苦熬。
谭鸣大概是当她睡着了,伸手拢了一下她的头发。谭溪的头皮酥酥痒痒,脊椎仿佛被人用锤子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敲碎了。
“好好长大。”
头顶的手收了回去,窗外的蝉鸣不停,谭溪转身,下巴趴在他肩上,借着月光看谭鸣的脸。
好好长大,我不会把你丢下。
谭鸣食言了,一定是对她失望至极。
谭鸣不耐烦地咳了一声,把谭溪的思绪拉了回来。
对方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有事?”
很不耐烦,谭溪抿了抿嘴角,往前走了几步,挨着谭鸣坐下。
“我嫂子也叫小曦啊。”
她没敢看谭鸣,对方的的鼻息喷在头顶,谭溪心头一紧,她已经预感到了谭鸣要说什幺。
“一个名字也要赶着往上贴,谭溪,你是狗皮膏药吗。”
果真,一字一句都朝着她的软肋戳去。
“啊。”谭溪小声轻呼,心口猛一抽疼。她低头看着男人垂下来的袖口,不甘心道:“可是你老婆叫小曦,你妹妹也叫小溪。”
她顿了顿,手搭上谭鸣的大腿,向里侧滑去。
“喊得时候不膈应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