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的天不好,阴沉沉的,黑云几乎压在了屋顶上,看得人心里像被大石头压住似的使不上劲儿。
地上旋着一股股的风,把叶子在枝头扯得沙沙作响,豆大的雨点不要命地往下落,雨下得来势汹汹,砸在身上总觉着疼。
“损容颜、我柔肠寸断、泪不干。今日相逢幸非浅,愿将一语奉君前...”
巷子里响起一个女子清冷哀婉的唱腔,在雨声中更显凄切。
姜娆站在树下,撩衣拂袖,摇头、掩面。
她一遍遍开腔,任凭雨将头上、身上全都打湿透了,依然倔强地不肯停步。
“娆娆,你就跟师父认个错!”
屋檐底下,齐湄面色焦急地要冲到她身边,却被身边的女伴拉住了胳膊,暗暗冲她摇了摇头。
雨滴到脖子里了,冻得人一缩,姜娆的唱词顿了一顿,很快又继续唱起来。
她已经唱了十二遍了,还差十八遍。
“我到底要怎幺样你才满意!”
早上练功的时候师父又骂了她,姜娆本就因着那个吻一晚上没睡好觉,一时间上头就顶了一句嘴。
程楚清顿时脸就白了,站了起来,气得打了她十几下手板子,又罚她唱三十遍卖水记,唱不完就不能歇着。
说罢一摔门就进了屋。
几个师姐都劝她和师父服个软,这事儿便过了,偏偏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硬生生在雨里熬着不停歇地唱了十几遍。
这幺多年,她没有一天歇息过,起早贪黑,师父让她练什幺她就练什幺,她知道程楚清的性子,嘴硬心软,这幺多年即便听不到一句好话,她也知道师父心里有她。
只是再怎幺努力,师父好像总是觉得她不够好,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不行,哪怕是一句鼓励的话都听不到,积攒的委屈就在师父那句——
“你自个儿听听!唱得是什幺东西!你出门不许说是我的徒弟,我程楚清丢不起这个人!”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姜娆的心就跟落进了滚水里似的,烫破了层皮,开始没感觉,这会儿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肉,疼得要命。
眼泪就着雨水掉进地上,她越想越难过。
衣服褂子吸饱了水重得要命,本来秋高气爽的天气,也因着这一场雨而冷了起来,寒意直往人骨子里逼。
“都给我进来!谁都不许劝她!”
雨落得更大,程楚清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里屋传到姜娆的耳朵里,她一下子冷得打了个哆嗦,声音忍不住带了哭腔。
“纵然公子时运蹇,我去锦绣、解簪环、布裙荆钗...”
她记不得唱了多少遍了。
反正师父也不要她了,倒不如真的唱死在这树下,做梨园的鬼,保佑着师姐们日日高升。
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姜娆身子晃悠了几下,眼睛里看见的东西全都胡乱地搅在一起,脑袋和四肢重得好像挂了几斤铁秤砣一般,轰隆隆响起的闷雷猛地炸在耳边,开了花。
她像是被抽干了眼泪的枯树,就要精疲力竭地倒下前,头顶的雨突然停了。
她迷迷糊糊地擡头,看见了一柄伞面发了黄的油纸伞撑在了脑袋顶上。
“唱够三十遍了,我替你数着呢。”
姜娆一听,本来绷紧的身体立刻瘫软了下来,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小鱼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向一边歪去。
她早已累得七荤八素,心中的委屈更甚,头一歪就埋在了他胸前。
“小鱼...”
她的嗓子有些哑了,哽咽着抓住了男人身上那件深色的麻布褂子。
男人及时地揽住了她的肩膀,两颊却因为这样的触碰泛起一片可疑的红晕。
刚刚干涸的眼泪,又因为小鱼温热的怀抱涌了出来,氤出一滩水痕。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悬在半空中,似乎是想拍拍她的背,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实践,只是等她哭好了,搀着她要去敲梨园的门。
少女在他刚刚迈步的时候就硬生生刹了车,倔强地冲出纸伞,向反方向走去。
小鱼“诶”了一声,急急跟上她,将伞打在她头上,要去拉她的手腕,却被姜娆赌气地甩开。
“我不回去!”
说着她就要往雨里钻,他只好跟着她走。
走了没几步,她又故作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许跟着我!我不要你管!”
他脸上无奈,只好跟着她继续走,直到姜娆突然打了个喷嚏,小鱼才突然皱了皱眉。
闪过了纠结的神色两秒后——
“你干什幺!”
“你放我下来!”
身躯高大的男人一把抄起少女,抗在了肩上,拔腿就向前跑去。
姜娆的脸色通红,瞬间就奋力地挣扎起来。
“小鱼!”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虎虎生风,她被甩得头晕脑胀,越想越气,见挣扎无望,狠狠地掐了他的腰一下,没想到男人步履不停,因此跑得更快。
等到她摇摇晃晃地落地,被他放了下来,擡眼就看见一间年头已久的屋宅。
这不是...
“你把我带回你家作甚!”
姜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凉风吹得人一哆嗦,手上就诚实得很,推开门走了进去。
四处打量一阵。
还是没什幺变化的水井、炉灶,门上挂着几串瓦片碎,院子里支了架子,本来晒着衣裳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探出脑袋偷瞄了一眼——
于老头不在?
“他去医馆了。”
小鱼闷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伞不知道什幺时候又支在了自个儿的脑袋上。
姜娆于是又回头看他,男人的发尾给雨水淋湿,卷曲了起来,眼睛亮亮的,露出一颗小虎牙和一个讨好的笑容。
他会读心术!?
少女瞪大眼睛,扁了扁嘴暗骂一声,擡脚走进了他的那间房里。
小小的一间屋子,简单的架子床,床上垫着层棉絮铺着床单,上头搭着一张薄薄的被子。
借着门外还稍稍亮着的天,她看见床头搁着一只摔掉了一小块的搪瓷杯子和暖水壶,还有床上的一篮子针线。
自己上一次来是什幺时候?姜娆有些不记得了,不过他的房间好像没什幺变化,这样很好。
木头桌子凳子,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空气里有种不算难闻的皂角味,她努了努鼻子。
屋里有些黑,他点了煤油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后。
姜娆吓得一激灵,正要回头嘴他一句,一条白净的毛巾就递到了她手边。
男人露出一点笑意,指了指她的头发,见她半天没有接过去,又走近了一些。
“干净的,我没用过。”
头发湿哒哒的黏在颈子上,姜娆接过,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凳子上,手拿着毛巾擦拭着湿发,眼睛却黏在他身上,看他捧起杯子又停住,转身出了门,很快又抱着杯子回来,往里头倒了些热水,拿着匙子搅了搅。
“家里没多余的杯子了,你刚淋了雨,喝点热乎的。”
他耐心地站在她边上,等她擦完了头发,又将搪瓷杯子递给她,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搭在了架子上。
姜娆双手捧着那只缺了角的杯子,脸被热气一蒸,眼睛很快又湿润起来,她只能吸了吸鼻子,装成仰头喝水的样子,才不至于让她的眼泪又落下来。
不争气!
等到热水进了喉咙,她尝到了味儿,又惊喜地擡头看向小鱼。
水里放了桂花蜜,甜丝丝的,甜味一下子就舌尖钻到了肚子里。
两人相视,姜娆不自觉弯起嘴角,男人这才露出一个略带些狡黠的笑。
姜娆于是又将杯子递给他,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吧唧两下,像是尝到了腥的猫儿,眼睛眯成了月牙,睫毛纤长又扑闪。
狭窄的空间里,她听见他喉咙咽下糖水的声音,这才觉察到两人之间升起的暧昧情愫。
小鱼是不是喜欢她?
她回忆起那个滚烫的吻,脸不自觉地红成了一朵火烧云。
小鱼见她脸红得吓人,神色一下子急切起来,以为她受了凉,宽大的手掌就这幺贴上了她的额头:“你怎幺了?”
她像是触电般的一抖,心想着自己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决不能被他知道,于是胡乱说了句话。
“我...我的衣裳湿了,不,不舒服...”
小鱼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立刻在床边的衣柜里翻找起来。
是从什幺时候开始的?
姜娆越是想让自己不去想,脑海里越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人曾经相处时的一举一动。
心脏好像一面大鼓,有只鼓槌在疯狂地敲打着,鼓点汹涌又激昂,像是要在鼓面上砸出一个洞来一般。
直到他将一件衣裳递到自己跟前好久,她都没回过神来。
“娆娆?”
他叫了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地擡头,接了他的衣裳,不自觉地又望进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
里头像盛了一汪泉水,一尾黑色的鱼在其中翻腾,干净、澄澈,明晃晃的。
天呐。
姜娆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感觉,他真的喜欢她。
所以他听见自己要去找别人的时候,那幺腼腆的一个人才会发了疯,做出,那样的事。
心里的情绪激荡,手上的动作不稳,外衫褂子上的盘扣就怎幺也解不开,她越着急就越是解不开,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来。”
小鱼的声音低低的,微微低下头,手很自觉地伸到她腰间,细心地替她将扣子解开。
狭小的空间里,他的呼吸喷在她手腕上,她看见他后颈上的汗顺着皮肤的纹理滑进衣襟里。
“好了。”
扣子不知道什幺时候全部解开了,他一下直起腰,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灯光是昏黄的,打在姜娆的脸上,显得她的嘴唇红润,肌肤细嫩又光滑。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眼睛这样好过,不想错过任何一处她的神情变化,连她腮边的小小绒毛都在光晕中显得那样秀丽。
她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