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

和悠的视线根本无法挪动哪怕一丝一毫,直接枯萎成花白一片的噪点。

气力一瞬间就被抽了个干净,她踉后两步,惶惶转过头,仿佛是要当场落荒而逃,眼看就要摔下台阶,但直接跌撞在身后一直守在一旁的男人身上。不过,男人只是礼貌性地擡起手臂拦了下她跌倒——

她下意识擡头,于是不期与男人的视线隔着一张冷冰冰的金属面具对视。

这张面具,与棺椁里的那张覆盖着的、已然也冰冷下去的人皮面具仿佛重叠了。

她一个激灵,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别碰我!”

接着,祈云峥就近身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哄着她,“好了,没事的,别害怕。”

“我……我想回去。”

“呃,这就走吗?我以为你今天跟我大吵一架……好歹也上柱香祭拜一下吗?”祈云峥的目光越过参明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或者,要不要留你自己在这里和他独处一会?你应该,有很多话对他讲吧。”

“我想要回去。”她没听完就开始摇头,揪着他的衣襟,把脸紧紧地埋在他的胸口,一层层的战栗滚过肩头,重复着。“回去……”

祈云峥轻声说道,“好。那就让参明替你祭拜他的上任就好。”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参明,“听到了吧?”

参明点头,毫无波澜。“是。”

……

和悠一路上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和刚才对他伶牙俐齿的样子判若两人。祈云峥也自是喜欢她这样乖顺,抱着她让她睡上一会。

“你怎幺能让祈晟在太子的棺中……如果被发现——“要是她很理智的话,她应该都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这已经不是欺君罔上了……”

但反而,祈云峥更喜欢她这样什幺都对他问上一问,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幺。

“太子啊?”他反问一句,把粉嫩的狐裘给她裹地更紧一些,自己把后背靠在角落里,生怕从窗缝里渗出一丝风吹到她,也怕那木质的辇壁会冰到她。“哦对,你只见过死掉的他,没见过活着的他。他这个人性情很凉薄,只爱花鸟,不会爱人的,更讨厌被人围着。他以前就跟我说过,要是他死了,就直接烧了把灰喂他的鸟雀,就可以不成仙,也如鸿鹄,可以跟着鸟雀一起飞到他生前去不了的地方了。”

和悠又开始打冷战,想起来了皇宫所见的惨状,内脏又挤在一起。

“就算是你杀了太子,他也不会记恨你的。”祈云峥忙把她紧了紧,捧着水杯又半强迫半哄地让她多喝进去一些热水。“他就没想过自己能活多久。若是你杀了他,他那个性格保不准还要感谢你让他解脱了。”

“……咳……”她喉咙也不舒服。

“至于祈晟。”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就算你不说,我也不能亏了他。只是,看你因为跟我吵架……我不开心才故意压你几句罢了。”

他笑起来,“举国都要哀悼祈晟,天地要同悲,就连闻惟德都都不得不为祈晟行礼祭拜——这难道不是想看到的吗?”

和悠擡起眼,看着祈云峥。她的视线很是昏朦,像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雾。

“怎幺了?这幺看着我?”祈云峥问。

“律法、皇室、天下……都被你玩弄与股掌之中。”她说,“祈晟。太子。皇帝……参明,子墟,之贰……你的手下,你的血亲。甚至是闻惟德——这天下万万千千的人,不论贫贱富贵,身份高低,与你亲疏远近,都只是你的玩物而已吗?”

祈云峥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位槃王而已。“当然不是。”

“你……”她再次问他。“你就不怕吗?”

“咦?”他发出一声有些疑惑的声音,“我其实没听明白你想说什幺。眼前这些,哪个不是你想要的吗?哪怕你不开口,我都会为你准备好你最想要的东西。在你没跟我吵架之前,我就为祈晟准备好了一切,厚葬与皇陵之中长眠的风光大葬、举国哀痛天下俱悲的国丧,谥号——身为太子的谥号。”

槃王眼睛弯地更软了,继续为她吹凉杯中的热茶,被三颗宝石折射着的眸光,就像天宫中落下的星辰碎屑,不沾人间烟火,也不入人间世听闻人间语。

“所以……我应该怕什幺?”

和悠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望着他,久久说了一句像梦呓一样的话。

“你应该怕的。”

……

在车辇上睡过去之后,后半夜,和悠就开始迷糊说含糊不清的梦话。

祈云峥一摸,有些低烧,意识倒是很清醒,就是叫不醒人只是嗜睡。但他显是不放心,又把余老叫了过来,看了脉给了药,说只是受了凉风寒了。当然,就连他也不确信,这是不是浊人对信息素上瘾之后的又一种病征。毕竟行医者一半是靠经验,可余老这样身份尊贵的国手,就没给浊人看过病,包括对浊人的这些症状,也都是纸上得来而已。但根据别人看诊的经验,余老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浊人如果到了这个阶段,那她就是会很虚弱,像今天这样,着风一吹就倒也很正常。

但祈云峥怎幺能听不出来他话里头不敢说但隐晦的含义。

到了这个阶段之后,和那些对信息素上瘾的浊人一样,她们的生命就像一朵霜打的花,注定会快速枯萎下去。她们的身体会在短时间内被浊人的本能掏空,从灵魂到肉体急速衰竭至死。

如果再找不到根治的法子,和悠的时日无多了。

“她还能活多久?”槃王说道。

“回禀王爷,多,多则十五……二十三十年的,这个,这个说不准的,哈哈……”余老尽量让自己听起来笑的没有那幺干。

“少呢。”

“这,这这……”余老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下去。

……

“好,做得不错。”难得闻惟德会夸赞上一句。

屈黎忙不迭低下头,“那我就……”

“不,你就不要再去接触槃王那边的人了。”闻惟德一边审看着手中的密信,一边说道。“你不久前刚来过天都一次,身为精神系定已被特别标记锁定了。你现在就留在天壤驻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可离开半步。”

“但是杨骛兮他应该只——”

“交给卫柯去接触他们。”闻惟德说道。

屈黎立刻回答,“杨骛兮压根就不认卫柯,他……”

“遵命。”卫柯上前,说道,“柳三席应该和杨骛兮相熟,我会让柳三席为我引荐的。”

“可以。”闻惟德说道,“退下吧。”

眼看几人要走出门外时,闻惟德又补了一句。“屈黎,你听到我的命令了。”

“是……”

“过几日宫中还有一场确定会有的鸿门宴,介时我还有你大用,听懂了吗?”

人都走空之后——

闻惟德才放下手里因为视线不住地发昏而根本看不清的密信,打开储物戒指,拿出一盒药来,毫不犹豫地全都捏碎了,灌入了喉咙中。

哪怕血沫已经灌到喉口,他也没有咳出半声,只是太阳穴边青筋凸起,愈衬地脸色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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