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楼梯间凉乎乎的,拐角处一尘不染,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充溢四周,下一场戏有抽烟的镜头,周浮玉抽出一支细长香烟点燃。

把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抽了一口,将尼古丁和水泥走廊的气味大口吸入腹中,一对眼珠往下看着烟雾旋转,轻轻吐出来。

剧本需要,她在三年前学会了抽烟,相关戏份一杀青就戒掉,不会让自己上瘾。

似乎是前夜高烧的后遗症,夹着烟的右手一直在抖,极力去抑制更适得其反。

把整个后背贴着墙,过了半根烟的时间才镇静下来。

注意力太过集中,以至于没发现有人闯入这空间。

封淮拾阶而下,在这过程中周浮玉只是偏过眼定定注视着玻璃上自己的脸,由于长期节食,眼窝略微下陷,这张脸较十八岁时,少了生动的神采。

脚步声停在倒数第二阶,他居高临下看过来。

两人都没开口,周浮玉吐出肺里的烟,隔着烟雾去看,勉强看清他的装扮,熨烫工整的西装线条锋利,联想到外面的酷热,他似乎是从什幺正式场合下来的。

仔细数他领带上的斜纹,封淮再落下一阶,她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脸上。

头发抓得规整,鼻梁像用刀削过似的棱角分明。她以前特喜欢用手指在上边滑滑梯。

周浮玉张了张嘴,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不知该说什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任何寒暄都显得多余且做作。

下意识狠吸了一口烟,猝不及防猛咳起来,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墙壁上。

沉默如烟雾粒子在楼道里游移,这时有工人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把外面的喧嚣放进来。

等这空间恢复死寂,封淮紧紧蹙着眉,语调沉沉:“这样的烂戏你也拍?”

幻想过几次重逢,画面里的他或讥讽或鄙夷或指责,人真切站在眼前时,周浮玉却愣住了接不上话。

本能地应答:“还没公映,烂不烂让票房说话。”

封淮一字一句:“我记得有人说,她不拍糖水烂片。”

周浮玉轻飘飘说:“我忘了。”

封淮没打算放过她,当着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都是这几年来她拍过的影视剧。

他的语气蕴满嘲讽:“攀的哪门子高枝,都给你接的什幺烂戏。”

周浮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用指尖用力去戳神经,顿了一会儿,说:“高枝难攀,摔了。”

封淮的脸上称不上有表情,只是一直凝目注视着她。

周浮玉几乎窒息,把烟摁了,扯起嘴角对视过去:“还有事吗?劳烦您腾个地呗,我还得背词呢。”

封淮一动不动,雕像般矗立在那儿。

楼道不窄,可以容三四人并肩,脚长在自己身上,却灌铅似的重,周浮玉如何使力也擡不起一步。

他脸色古怪,情绪来得没有理由,似嘲讽似恼怒:“怎幺不走?我挡你路了幺。”

周浮玉屏起气息,维持最大距离沿墙往上走,集中注意力去数脚下楼梯的级数。

数到一百零二阶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爬过了三楼,墙上红色的“8F”标识红得刺目。

手心一把汗,全擦在木质楼梯扶手上了。

神经稍有放松,封淮刚才的样子就挤进脑际,和记忆重叠,给她后脑壳狠狠一击。

念电影学院时,周浮玉是导演专业里拔尖的那批学生,练出了一双挑演员奇准的目光,总是下意识考究一个人的声台形表。在封淮闯入镜头的那几秒钟时间里,她的视线不住地在空中描摹他侧脸的轮廓,比表演专业的科班生长得还标致,鼻梁直挺如陡峰,嵌两颗深潭般的眼,那是她最喜欢的部位。

被他一眨不眨看着时,她总是下意识屏息,心跳漏拍。

她最初确实是冲着这张脸去的,试探地问他想不想进演艺圈,被一口回绝。于是改口鼓动他把这张脸贡献给自己的镜头,封淮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双眼。周浮玉摇摇头,抖落脑中不断闪回的画面。

电话响,直到铃声循环到最后一声才按下通话键。

柴伊声音忿忿:“老齐这个懦夫,要不是被他忽悠入伙,你现在也不用火烧眉毛一样不停接戏,争取利益的时候他屁都不敢放。”

周浮玉听她一股脑发泄完,深呼吸后说:“等拍完这部,我想提前终止协议。”

“可违约金……”

她故作轻松:“得亏前几年拍烂戏拍得勤啊。”

那头沉吟半晌,才说:“你再好好想想,华诺给的资源比你单打独斗强。”

她声音渐低:“我知道。”

柴伊撂下一句“周末我到香港再说”就挂了电话。

剧组扎根寰寓半周了,周浮玉一个女二,闲枝末节的戏份不多,非推动剧情发展需要无镜头,片场人挤人,她有一半的时间待在酒店房间里背词。

胡骁和封淮再没出现在片场,周浮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些。

今天是少见的阴天,安娜不甘于旧情人爱上女主,假意勾引却弄巧成拙。

饰演旧情人的男演员叫祝麟,原男二饰演者成为法制咖后,他被导演临时请来重拍救场,是青春靓丽的小鲜肉,资源有些虐,出道四年来一直在网剧里打转,有过几个出圈名场面,但本人没大火。

目力所及,窗外阴云厚厚地压下来,越发显得室内阴惨惨。

灯光组长把布光灯调得太亮,周浮玉觉得刺目,喉咙更因为不停说台词而干燥不堪。

她和祝麟不熟,对着一张白嫩娃娃脸,要演出含情脉脉和不甘,周浮玉说一大串台词不打磕,面上足够敬业,左手其实一直在桌子下边抠桌板。

最后安娜一把扯过旧情人的衣领往下拉,力道太大,两人的鼻子直接磕在了一起。

这幺个画面,拍了三条才过。

下一场戏要换地方,导演喊停后她没动,坐在剧中安娜的工位,视线落在道具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杂志中,最上边是一本《智富》,百无聊赖地翻开,入眼即是西装革履的封淮。

周浮玉喉咙管里忽然泛起一丝痛痒,干得要冒气,不管手边的茶能不能喝,一口气往喉咙里倒去,五脏六腑里升腾起一股躁意。

机械地横迈脚步,到休息室时才发现自己把那本杂志也带了出来。

整页个人专访,黑色仿宋体,是封淮的专访。

周浮玉一目十行,想看,又不敢细看。这些年里,她偶尔会搜索封淮的名字,信息寥寥,只有一条他作为代表出席新加坡只能金融会议的财经新闻。

那是万京集团的子公司,他还是去接了姑姑的班。

内页配图是他坐在办公椅上的半身照,黑西装温莎结,室内如火的灯影照拂其上,人大半张脸却隐没在阴影里。

封淮不喜欢拍照,却找了个导演专业的女友。他俩在一块时,要是察觉不到周浮玉的动静,扭头去找,必定见到她举着镜头在拍。起初他还会躲,后来习惯了,还会侃一句:“我出镜费呢?”

几乎在整个大学阶段,周浮玉身边的人一直是封淮。每个传统节日,他都来找她一块儿过,因为他父母忙,家里没人。

周浮玉一开始以为他就是一做研发的小老板,熟了后能从细节处一窥其优渥的出身,至多猜测是外贸经商家庭。封淮没有透露过父母的具体职业,直到有一次在他姑姑的西山别墅里见到合照,她才知道自己早就见过封淮父母了,在新闻联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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