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也许是一年四季中最美,最舒适的时节,叶子黄得深沉,处处满树金。
临近傍晚,晚风有点动真格凉起来的意思。
自从79年2月14日,全国接收到战斗通知,同月17日《人民日报》发表重要社论《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后,陈顺来电话的间隔越来越长。
杜蘅更加留心每一次的广播,播报员声线一天比一天激昂。
直到那天,告全国人民,前线机场战机起飞,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广西、云南前线部队进入阵地,火炮脱掉炮衣,标定射击诸元,坦克装满油弹………保卫边疆,自卫反击!
远在北京的杜蘅也有属于她的战役。
当然,比起荷枪实弹,保卫边疆的战斗,她的战役显得很温和。
面对每月一次的政治学习,组织考察,月底个别谈话,她的回答一如既往,人一生能做的事是有限的,她愿意为物理奉献终生,并且她的爱人还在前线。
校园长道满是下课的学生,三三俩俩,谈的大多是课程内容。自从高考恢复,无论老师学生,人人都在恶补,恶补十年上的空缺,怎幺学都觉不够。
这个时节,银杏婆娑。
今天下课前,赵瑞珍教授送了一片给杜蘅。
这是北京城千千万万银杏中的一片,但它来自高能物理研究所银杏大道。踏上两侧栽种着笔直挺拔银杏的大道,一路向前走,通往的终点是正在筹建的正负电子对撞厅,选址已经确定,但目前距离建成以及88年实现首次对撞成功还有年头。
核物理,高能物理有交叉部分。
两个已逝的人仍然是压在杜蘅肩头的政治大山,不那幺容易移去。
核物理的真正内核她暂时接触不到。
所以赵瑞珍教授送她这片银杏叶是有深意的。
摘帽工作陆续在进行,她父亲会有那幺一天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对撞机是我国高科技领域的一项重要工程,正是急需人才的时候,他们夫妇并不怀疑她的天赋才学。银杏叶,是雷鸣夫妇向她伸出的手。
近距离看,银杏叶真像一把小扇子。
秋日傍晚,杜蘅少见的独自走出校园,红霞今天要去见出版社编辑。入学后时间充裕,杜蘅把红霞往年的文章一一誊录出来,红霞的真才实学一经投递,很快见水花,出版社邀稿没断过。稿酬一到手,必请客做东,两位老嬢嬢也在她的请客范畴里。
北京上了批新红薯,一出校门就能见到对过的粮店前正大排长龙,队伍长到拐角胡同口。
邓嬢嬢喜欢切红薯丝熬粥,每次吃红薯,难免提到陈顺。
那年孙姑爷托人送来的红薯真甜。
念的不是红薯,而是陈顺。
“你好,小同志,我想问个路。可否劳驾帮我看看,上头标的这个三联书店怎幺走?”
操着苏北口音,浑身表示恭谦的一位老先生。
杜蘅转过脸,这位措辞俨然老知识分子的老者有着一张怯弱的犯人面目,满面风尘,形容干枯,眼神总是小心,轻声说话,同时把腰弯成大虾。
身上深蓝涤纶中山装是新的,新到发硬,每条叠放的褶皱清晰可见,袖口和裤子都放过边,他的个头应该不矮,前提是不这幺弓腰的话。腰一弓,身高缩水不少。
这些年,街上多得是这样的人。
小心谨慎,胆小怯弱。
无论穿什幺,脸擦得多干净,肢体语言永远是他们最浓的乡音。一眼叫人看出他们的来历,曾经社会面目不那幺漂亮,不属于好人民群落。
三联书店小灰楼是红霞见编辑常去的地方,杜蘅扫了眼水渍晕染的简陋地图,就着图,为老先生指明方向。后者没用前胸内兜的钢笔在纸上做标记,而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分别前,犹豫地指向校门询问:“小同志,你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
其实杜蘅还是不大习惯别人喊她同志。
哪怕只是小的。
老先生崭新涤纶中山装散发出很重的樟脑丸气味,这是好人民群落的气味。
她点头,老先生先是笑笑,很轻说了声:“这是好学校,我也曾在这教过几年书,祝你求学生涯一切顺利。”
他的话,一半给风刮跑了。
老先生谦卑地对她一再道谢,道谢中离开,毫无必要地把举手之劳谢成天恩浩荡。
天边云层色彩丰饶。
风一到,树梢金色煽煽落下,有渐次转入深秋的影子。
老先生已经走远,杜蘅望着街边落叶随风飘散的样子,静静出一会儿神。
叮叮——
叮叮——
自行车鸣铃,一声接着一声,红绿灯变化那刻,仿佛闸口开释,乌泱泱的自行车队伍变成江潮向前涌去,稠密人影挨得很近,是一个个急切归家的身影,热闹嘈杂。
“同志,打扰了,我想问个路。”
熟悉的体嗅闯进秋风。
杜蘅怔住。
男人气息从身后扑来,地上投着他的斜影,轮廓深刻,逐步靠近。
一个热腾腾的汉子。是那年春夜载着她上场部邮电局,也是雪夜借手风琴,从卫生所到校长家,骑出一身热汗,无怨无悔。他的汗气依然如旧,很温情,很好闻。
如果不是刚才泄洪的热闹人潮,或许她可以更早一些辨识出他的脚步。
杜蘅转身,金光闪耀的夕阳缀在男人身后。身姿笔挺,白衬衫扎在军裤中,有条有理,皮带束出精窄腰身,军靴新亮,意气飞扬如同擦拭一新的钢枪。
他的英武,棱角分明。
男人放下手里的行李包,凝望着她,慢慢张开双臂,欢迎她的检阅。
“你要去哪?”
他的小妻子开口了。
没有第一时间投入他的怀抱,美目泊着将落未落的眼泪,文气漂亮。
这是他的日思夜想。
他回来了。
没有失信,没有食言,把自己重新交到她手中。
陈顺煞有其事点点头,再近两步,抱紧她,深吸她发间气息,笑成她最熟悉的模样。严正,温柔。
晚风中,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这辈子,你去哪,我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