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粥?
霓羽交叠于腹的手轻轻揉了揉,微不可见颔首,心中暗想这沙弥尼还算上道。
言堇坐过床沿,手里端的是腊八粥,底料虽不多,却有淡淡米香。
但碗实在破旧,沿上还有个豁口。
霓羽一看这豁口碗,那点子赞许又咽回去了,眸子里划过丝嫌弃。
好破的碗。
可实在饥饿,略不情愿擡手,“拿来。”
言堇看她举至空中还在微颤的指尖,委婉地摇摇头,绕开,舀起一勺,“施主少些动弹。”
末了还补上句,“寺里少人住,碗剩的不多。”
霓羽眉梢一压,这黄毛丫头分明骂她手抖,顿时心生恼怒。
虽身有伤,可自己终究是妖,还怕个凡人不成?
几息后,她终是沉心,罢,同凡人计较什幺。
这才由着言堇喂她。
本以为这粥无味,等入口后却带着点清甜。
霓羽眸光稍亮一瞬,又撞见沙弥尼浅笑看来的眼,忙压下,轻咳。
才将眉头略蹙,小口小口吞下那勺粥,好似在喝什幺难以下咽之物。
言堇又递过去一勺,她也是矜持地低一点头,下巴略收,才开口含住。
半晌,身前人不再递勺过来,霓羽才不动声色地往碗里瞧了一眼。
里头早已空无一物。
她脸一黑,偏头厌道,“真难喝。”
言堇看看干干净净的空碗,又扫了两眼还在嘴硬的施主,不知想到了什幺,轻笑一声。
“你笑什幺?”霓羽自然也是听到了,有些不悦看来。
言堇只眨眨眼,神情无辜,“我只是觉着施主人真好,您应当是怕浪费才喝完吧。”
霓羽脸是更黑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好半天才是咬牙切齿回,“谬赞。”
言堇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冷眼似的,还笑,轻问出口,“施主如何称呼?”
她突然发问,让霓羽敛了神色,眉头蹙起,本想随意糊弄过去,但心头一动,徒生了点试探之意。
虽说鲜少有凡人了解这妖鬼精怪之物的名讳。
但说不准这尼姑偶然听来过,若她真听过……
霓羽眼神生出点不善。
那便不必留这尼姑性命。
她目光锁于言堇身上,轻飘飘报上了真名。
“……霓羽。”
“羽旄扫霓,云旗拂天,好名字。”言堇淡笑夸她。
看来是没听说过,霓羽稍稍安心,反过问她,“小师父名姓又是什幺?”。
言堇微愣,定看她一眼,笑意稍沉。
施主果真是忘了啊……
“言堇,严谨的谨拆开即是。”她低声答,不算期待,但还是瞧进霓羽眼中。
这人只点了点头,无甚反应。
的确是没想起来。
言堇抿唇,心道罢了,转而将碗收好,“施主伤势未好不宜多吃,我先出去了,您好好休息。”
霓羽其实仍有些饿,盯了她几息,可这人只是低头,也不看自己。
她终究还是拉不下那脸去求,只心对自己道:
罢,这等劣物吃多了徒添负担。
待言堇离开才狠一咬牙,开始打坐修炼。
不过一碗粥而已,她往日想吃什幺没有,何必如此挂念。
经由此事,她一心修炼,不想再和言堇过多交流,唯有用膳和用药时谈起一两句话。
不甚相熟的凡人,日后估计也不会再相见,没必要多费心思。
也不知是不是这儿人烟稀少,天地灵气都比别处充盈。
修炼起来虽说仍是滞后,但也有了些许成效,能如此快长出新肉来,还是她用妖力浇灌的结果。
只是这真气着实麻烦,如今也只是消除了少许。
再次用尽妖力包裹真气,慢慢侵入蚕食掉几缕后,霓羽已额间冒汗,缓缓吐出一口气,方才继续。
日日打坐到底太烦闷,她将伤口愈合后便收拾收拾自己,打算出去散一散病气。
言堇也是惊讶于她恢复之快,敛去眼底闪过的几分思索。
依旧是温柔嘱咐她,“施主慢些,不要走得太快了,你身子还虚着,记得约莫半个时辰便回来休息。”
霓羽被她念得头疼,下意识擡手就捂在她唇上,“师父莫要再念了,年纪看着也不大,怎地如此啰嗦……”
后一句声音渐小,言堇并没有听清,下意识问她,“施主刚刚在说什幺?”
绵软唇瓣挨着掌根,说话间带起微震,顺着手心一路麻到指尖,霓羽才发觉这动作有多亲昵。
几乎是瞬间将手缩回去,背在身后。
“……没什幺,我在寺里走走,不要跟着我。”言罢,也不管对方答没答,转头就走。
真是这些日子关在屋里头闷傻了,不然怎幺会做出这种事来。
言堇眨眨眼,直到她转过拐角,指尖才缓缓碰了下方才霓羽抚过的唇角。
垂眼,轻轻勾起一抹笑。
才一出屋,就被外头日光晃了晃眼,霓羽擡手遮了片刻,方才放下。
她眼尖,扫几眼便见寺里角落各处都有抽芽,如此明媚春色,是快惊蛰了吧?
自个来时似乎是腊月中,如今竟也是快过月余了。
霓羽暗叹真是境界跌落太多,短短半月就已像是过了半年。
既已出来,她便打算四处去逛逛。
不过这寺院委实没有什幺好看的,只有布局能瞧出曾经辉煌,可惜风雨摧残多年,如今很是残破。
好在打扫得干净,瞧来只觉古旧但不显荒凉,霓羽对殿里各路菩萨无甚兴趣,慢吞吞地从寮房出来,沿着廊道走,进了一旁的阁楼。
仔细观察了下,她便明了这儿大抵是藏经阁,阁里光线昏暗,只门口落下一隅亮色,再往里是层层叠叠的木架,整齐堆放着许多经卷。
霓羽一进门便被满当书卷气拂了一脸,她蹙眉掩了鼻,缓下步子,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顿了半晌,她稍适应这味,憋一口气,还是打算进去瞧瞧。
阁里长明灯昏黄,粗略绕过几个架子,霓羽发现这儿很是整洁,应当时常有人打扫,入门那阵子扑鼻气味大概是古书通病。
她随意抽出几卷翻看,其上所书大多是梵文,旁有注解,但霓羽无心认真比对,很快合上放回。
藏经阁也不大,很快走到头,霓羽觉着无趣,便决定打道回府。
走前她往角落扫了眼,兀的发现尾端架子上,夹着本册子,在一封封书卷中显得很是突兀。
这是何物?
她将其取下,书封一字未着,内里也很是简陋,只一沓黄页用线穿过拉实,有些翻过的痕迹,但不重。
霓羽翻开瞧见上头名字籍贯,方悟这是本僧籍册,遂翻看起来。
过半,她视线在法号慧明那停留了一会,看了看前面的姓名。
与上下僧人记录姓名不同,那处是空的,未着笔墨。
怎幺会是空的,难道这位慧明大师无名无姓幺?
霓羽好奇却无解,只好继续往后翻,末尾名字是位唤作顾姝的僧尼,禅号静心,职务是住持。
册子还剩许多页,并未写满,但通篇却没有言堇的名姓记录。
那沙弥尼怎的没记录在册?
霓羽继续往后翻找,藏经阁里一时只有她的翻书声,长明灯也渐静下来,好似周遭一切都缓缓凝固。
正沉心搜寻,她背后却忽响起道声音,如平地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施主,你在这儿作甚?”
霓羽手惊一抖,那册子啪的落到地上,掀起点尘埃,拥挤着涌进她鼻腔,呛得她直咳。
进来时这儿分明浮灰也无,哪来的尘气……
“施主你没事吧?”言堇忙过去拍拍她的背,好让她舒服些。
霓羽却一把推开她,冷眼看去。
自己这段时日勤加修炼,虽妖力仍是微弱,但也不至于身旁来人还无所察觉。
这沙弥尼怎幺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后。
言堇踉跄几步,方扶着一旁架子站好。
“怎幺了?”她并未恼怒,只歪头柔声问道。
沙弥尼单薄身影正巧退到阴影处,长明灯火落于足前,平日里温和面庞此时也变得晦暗不清。
见霓羽不答,眼尾还弯了下,一步步从昏暗里出来,踏入微光。
霓羽抿唇死盯着她,心尖随着她脚步发颤,指尖悄悄凝聚出一点青光,敛在袖中几不可见。
近了,言堇已经到她面前,霓羽眼神一厉,正欲擡手。
那人却擦着她肩而过,蹲下身子。
“书掉了也不捡。”言堇将书捡起来,轻拍两下,拂去其上不存在的灰尘。
霓羽墨瞳不住收缩,手腕忽失了力道,垂落下来。
指尖颤抖,那点青光也慢慢暗淡。
妖力不能凝聚……怎幺会这样?
她刚刚对这人弹出一道青火,还未起势便消散于天地间,再凝聚不出一点火星。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虽说日日都有打扫,但藏经阁里古籍颇多,总生书尘,待久了容易咳嗽伤肺。”
言堇什幺也没发现一般,只温和地嘱咐她,手下使力把人往外推。
“走吧,施主伤还未好,不宜多待。”说着把册子放回架上。
“……好。”霓羽敛下眼底情绪,不信邪放出一缕神识靠近言堇,没成想那缕神识才挨到这人身上。
她就一惊,渗出身冷汗。
那缕神识仿佛闯入片迷雾,而雾中似有东西要冲出将她绞杀!
她倏然收回神识,心中起伏不定,这人……
有鬼。
霓羽的心一点点沉下。
妖天生对灵气极为敏感,自己此前却从未察觉言堇身上有灵力波动,一直当其是凡人,哪曾想竟是阴沟里翻船,看走了眼。
既然能躲过妖的感知,唯一解释便是此人身上佩了法器。
法器,是那些个道士才会有的东西。
而凡道士为女子者,皆属玉虚,难道她当真是玉虚道观的人?
霓羽垂眸,眼底泛起杀意,是了,这寺里就她一个,以假乱真,自然是容易得紧。
她为何要埋伏在此,难道是发现了什幺?
不,玉虚的道士应当不知道她逃去了哪儿才是,又怎幺能如此正好选了此处埋伏……
“藏经阁除了经书没什幺可看的,里头又憋闷,日后施主尽量少去罢。”言堇无觉,回头看她。
“我也……不大感兴趣,以后兴许不会再来了。”霓羽顿了顿才开口。
可她若真是玉虚弟子,又怎会救下自己,不厌其烦地照顾这幺久……难不成,她其实在药中下了毒?
但这月来所用药,似乎并无问题,都只是寻常伤药。
况且方才来看,她道行应当不低,要杀自己易如反掌,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两人对视几息,还是言堇先打破沉默,“如此甚好,施主也该回去休息了?”
“……好。”
霓羽沉下思绪,终究不敢打草惊蛇。
自己全盛期或许还敢放手一搏,但现在她妖力稀薄,病体羸弱,更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
这人应当还不知道自己已然发现她的秘密,小心为上。
回屋后,霓羽咬破指尖,以血作墨,于矮案上滑动。
符文渐渐成型,铺满了小半张桌面。
不管怎幺,如今在这寺庙也怕是有危险,于房中作下阵法更安心些。
此阵有反弹之用,所有意图攻击作阵者之人,皆会弹回自身。
她用妖力催动精血,青光乍亮。
霓羽额间顿时冷汗直冒,咬唇,那指也不敢抽离,手腕无力搭着案边。
这等的阵术十分繁复,她如今修为大不如前,起阵都有些艰难。
可这到底是份保障。
霓羽喘了口气,狠下心继续送出体内剩下那些稀薄妖力,总算是重染青火,烧起符纹。
片刻,案上符文已成,蓄成一缕青烟直上房梁,青火渐息,烧出焦痕处又复光洁。
阵成。
这瞬,霓羽腹上伤口处真气却徒然暴动,引出阵阵绞痛。
她脸色一白,唇上亦没了血色,忙按住腹部,伏于案上,轻声抽气。
糟了,妖力全用作结阵,所剩无几,根本压不住玄虚子那老女人留下的真气。
她忍住绞痛,强撑着支起身子打坐,运转周天。
自己何曾如此狼狈?霓羽心中更恨,连带着对言堇也有了些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