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凉树荫,一样的软草地,一样的和软清风,一样的碎金日光,一样的红蛟龙筋绕腕,一样的……回心转意杯。
顾采真拿着属于她的“心”杯,花正骁拿着属于他的“意”杯。
若是不看杯底,根本分不清谁有心,谁有意。
为了能随时替换可以甜出人命……啊不是,是充满师傅慈爱与关怀的特调蜜茶,这两个杯子的内里乾坤总是常备清水的,花正骁甚至不用另外取水囊出来重新倒满。
顾采真的确虚弱,她在看到梅花汤饼时就心神大震,虽然不到当场乱了阵脚的地步,但只要事情关乎阿泽,她的情绪就很难自控。
而先前从半夜就持续的那一场发作,也将她折腾得够呛,清醒后又与季芹藻周旋了许久,期间虽是做戏,却不是勾引胜似勾引,不是淫乱又胜似淫乱,她虽然成功扰乱了季芹藻的心神,自己也真的是欲望缠身渴念四起,所以饶是心神再坚韧,她也在嗅着梅花汤饼香气回忆浮想联翩之际,萌生了退避之意。
她自然不怕季芹藻,她是不想面对那碗梅花汤饼。
离开晚来秋,她走得很匆忙,开口要走时,甚至不想东拉西扯编个其他更委婉的理由,也没有掩饰自己就是不想面对季芹藻的情绪。
幸好,有之前冰针治疗时二人发生的那些秘事做幌子,季芹藻心里会自行去补足她持这种态度的前因。
若要她继续留在那儿,亲手用这一碗季芹藻做的梅花汤饼,去覆盖独属于阿泽的记忆,她便是舍了命,也是不肯的。
她甚至不想跟同样会做这碗吃食的季芹藻,在同一片地方多待片刻。
而即使离开了晚来秋,这一路上,她还是不停地想着梅花汤饼,也想着阿泽,只是机械地逼迫自己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直走,一直走。
花正骁及时停下,让她歇会儿,是很明智的决定。
虽然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而顾采真也是直到靠着树干坐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花正骁明显是考虑到她需要休息,才半途停下的。
上次,其实,也是。
可她还不习惯,从花正骁“关心”与“体贴”她的这样一个角度,去思索问题,以及解读他的举动。
分神也有分神的好处,回过神来的顾采真因为这一点,也终于让满脑子的阿泽与梅花汤饼都消停了些。
她眯了眯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确实想休息,借此将心神不宁的各种情绪放一放。
花正骁递给她什幺,她都乖乖接着,并且道谢,对方乐得端着师兄的身份当好人,她承情就是了,连推辞都懒得。
师兄妹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是下来歇歇,从外人的角度看来,还真就歇得挺自在。
两人乘着凉,吹着风,喝着水,吃着小零嘴。
小零嘴有好几样,还是给幼童吃的那些个,又是花正骁自他的收纳宝囊中拿出来的,想也知道,原本是要给谁的。
顾采真的记忆中闪过一个鲜衣怒马的飒爽身影,那一身蓬勃好似朝阳的少年意气,哪怕时隔两世,都不减风采。而对方的五官,与眼前的花正骁有着四五分相似,那种轩朗骄傲的神态,更是像了个十成十。
更准确来说,是彼时的对方,很像此时的花正骁。
而此时的对方,还是个刚长出牙的小豆丁。
那幺单纯的好孩子,小小一团的时候,应该也很可爱的吧?性格可爱,长得也很可爱,毕竟长大了可是个俊俏的少年……
顾采真自小在天香阁长大,在她的概念里,就没有什幺男/女大十八变的认知,她觉得长得好看的人,从小就是好看的,而且长大了很大概率是会长得更好看,从小孩的好看,变成成人的好看罢了。
想到这里,顾采真瞥向花正骁时,忍不住将他的五官都想象变小,在脑海中去刻画一个小小只的他,不,应该说是花似锦,是个什幺样子。
她不大擅长这种事,又是刻意为了更换思绪而心血来潮,其实没怎幺想象得出来,但一路上沉默紧绷的面庞却柔和了下来,唇角多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花正骁一手端着他的水杯,一边又拿了一块咸味的香酥卷正要递给少女,忽见对方也侧过脸来看着他,眼尾像是坠了树叶间落下的碎光,又温暖,又闪亮。
她的眼神也一样,带着某种奇异的不太明显的柔和,简直蕴含着一抹类似于……慈爱?的光……
我一定是看错了!
花正骁被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的离奇形容惊到了,握着炎夏指哪打哪的手一抖,直接将香酥卷捏碎了。
还是碎得很彻底的那种,渣渣掉了一地,也有不少落在了顾采真的裙摆上。
香酥卷是过油炸烹的,这些小碎渣在少女黄色的裙衫下摆一阵翻滚,留下了斑驳又明显的数个油点子。
顾采真:“……”
她现在很累,之前人累心也累,刚坐下休息了会儿,又开始体验另一种心累。
上辈子两人偶尔遵从师命过招切磋,花正骁的鞭子就甩断过几回她的发绳,这辈子他又总是毁她衣服,他是不是两辈子都跟她的服饰有仇?!
“师兄,你……”顾采真尽量不显出咬牙切齿的语气,皱着眉头去擡手抖落裙摆。
花正骁则立刻捻指一晃红蛟龙筋,本是要借着其弹韧的特性,直接振起裙摆,借力打力将那些碎渣弹落,但顾采真也在同时抖索裙摆,这一下两力相冲,香酥卷的碎渣在裙摆上又多弹跳两下,在印出更多的油点印子后,才终于落入了草丛中。
浅黄色的裙摆上,这些斑点的油渍特别明显,花正骁有点傻眼,他张了张嘴还没开口说话,顾采真就先摆摆手。
或许是太累了吧,除了方才看到油点出现的那一刹那,她还有点情绪波动,但现在不太气得动了。
大概,可能,也许,因为做这事的人是花正骁,她顺理成章地气了一下之后,也就气了一下,没有然后了……甚至有点习惯了。
没错,这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之前花正骁曾误烧过顾采真的袖子,她还要在师傅面前阴阳怪气他一番,这次这幺好说话的样子,倒让他有点不习惯了。
吃软不吃硬,但实在没太多生活常识的红衣少年,想将功折过,一时手快过脑子,将杯中的清水泼下一些,发现清水无法去掉这些油渍,反而是水印合着油渍一起在裙摆上扩了一圈,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和懊恼。
顾采真则在他动手洒水的那一刻起,就又被气了一下,然后,她就差点笑了。
准确来说,是差点被气笑了。
所以,等再看到花正骁掌心翻转现出一小簇灵火,意图烘干她被水弄湿的裙摆,并因为其上分布的油点耐不住火烧地燃起,而使得裙摆被灼出几个小黑洞时,她的表情可谓波澜不惊。
惊讶是不可能惊讶的,在看到火光的一瞬,她就已经预见了结局。
毕竟,这一幕,要说熟悉,倒也有几分历史重演的熟悉。
反观花正骁心中大窘,偏偏面子拉不下来,憋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会赔你裙子的。”
顾采真心如止水地点点头,“好,谢谢师兄。”
花正骁脸皮还没那幺厚,担不起这声平静的“谢谢”。
虽然之前就交代花峡花陇去办为顾采真订制裁衣这件事了,但那还得等一阵,他现下不是又……他有些等不及,便提议道,“你身体行不行?要不今晚,我带你下山,去夜市先买几件成衣赔你?”
顾采真将“先买”听成了“现买”,所以根本没往他可能还另外给她订做了衣服的这种可能性上去思考,单就眼前的提议迟疑了一下,答,“还是不麻烦师兄了。”
她又不是爱俏爱美衣的真的小姑娘,也不知萧青还在不在山下,如无必要,她暂时不想再去。
花正骁自动解读为她的身体状态不允许,倒也没勉强,单方面拍板做决定,“那我自己去,你等着穿新衣裳就行。”
顾采真心中:……
顾采真口中:“谢谢师兄。”
花正骁瞥了一眼她有着几个小黑洞的裙摆,干咳两声,还是觉得尴尬心虚,旋即擡手举杯,假借喝水掩饰情绪。
顾采真看他拿着那只已经倒空了水的杯子,装模作样地连抿几口,忽然就觉得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