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花央几乎是被闪烁的光芒震晕，生理性的刺激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之后就是伴随着龙吟的脑震荡。
在恍惚如梦的飘渺之感里，她能听懂龙后那晦涩古板的龙语。
“神性遁离，那是古怪的起始。”
“不同于混血的物种混乱，搅乱生物谱系的有机活性体，遍寻不到起源。”
“凭空出现，如同火星落在纸上，吞噬一切的血体，连觊觎其古怪的吸血鬼都被吸收，却偏偏能贴合人类能量回路的寄生能量。”
“甚至连巫妖，都在匪夷所思的终局后，流下了善良之泪。”
“遍览诸种怪事，律果溯源，无一不有其因。而那些我索求无路之果，除非……因缘来自尚未到来的、彼时未来。”
“那潜藏诡秘的，不可触及的彼端。”
就在一片混乱的死灵战场之上，一头巨龙所占领的那幺大一片地方像是漂浮在黑海中的气泡。
银色的龙血喷涂了满地，让这银色斑点在白骨碎屑跟肉糜间突兀存在着。
龙首上的犄角、眼睛、牙齿无一不是高能聚合物，而从鳞片到血液，魔能充沛到存在即魔法物品。
甚至从那温热腥臭的尸躯中取出的巨大银色心脏，尚且还在鼓动。
连带着的胃、肺等腑脏器官从山壑般裂开的胸腔中一同流出，在用龙血挥洒成的法阵之上溶解，于供能环中消解。
“这太疯狂了。”
提利莲根本不想靠近那堆仿佛在燃烧的魔法材料。
“疯狂，但合理。”
一颗被斩下的龙头就被堆放在提利莲身旁，断面仍在缓慢地往外溢出龙血。
“转换仪式所诞生的龙裔……果然，她比阿珀琉斯更有天赋——那一定是个必须的、无比珍稀的、独特天赋。”
——而这颗头还在说话。
提利莲皱眉，看向希瑞安。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长了五颗头的老龙，主动拿自己当仪式材料？真的没有陷阱？”
“……牺牲的是一具龙躯，”希瑞安平静地瞥了一眼被满地纯银血腥刺激得躁动的提利莲，又侧头看向仅余首级的龙后，“阁下有自己的分寸。”
“算了，不懂你们，”提利莲摇摇尾巴，跳开两步，“我只要知道她没事就行。”
*
阿珀琉斯听从龙后的吩咐处理过很多用于魔法的尸体材料，如果不在意手中的残肢来源，他做这项工作驾轻就熟。
偌大的空旷场地上，他低头时能看见比秘银还要纯洁的龙血绘制成蕴藏法则的扭曲符文，擡起头，却是一群被吸血鬼雾吸食的群鸦在半空中凄厉地啸叫，再如浪涛般的魔法涌流也无法洗去四周血腥和腐臭发酵的酸气。
他刚刚不得不使用龙类变形术，将身躯异化成三米高的龙裔卫兵，才有足够力量，得以托起那颗血管如同群星轨道镶嵌在鼓动恒星四周的龙心，将之安置在正确的位置。
“喀咔。”
如同听见齿轮转动嵌合时发出的轻响，绫花央猛地睁眼清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一片混沌的灰，比最初在宴会横遭玩家绑架后身处的仪式法阵更加遥远、模糊，如同悬挂在婴儿床上的床罩，对躺在摇篮里的幼小生物而言，无论如何都过于广阔了。
即使身下微微陷入的是溶解银锭般的龙血而非摇篮，而虎视眈眈倒垂着的是卷曲口器的吸血鬼雾而非一块无害的布。
地上的法阵正泛起微弱的纯洁光芒，衬托着低空中一些飞行生物被撕碎的血块，显得十分割裂。
绫花央在无数堆砌起来的，令人头晕目眩到想要质问真实性的物件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点。
【系统】您已解锁地图“阿特拉斯王国东南海湾第一防线驻军团”。
【系统】您已进入特殊地图，请注意。
顺着提示往下是一连串记录。
【系统】龙·提亚马特 注意到了您。
【系统】您恶意攻击使徒·阿珀琉斯。请勿攻击您的队友。
……
【系统】您已进入“龙血转换仪式”。
【系统】检定中……
【系统】您当前生效的身份为：奥缇佛尼斯侯爵家的小姐
【系统】检定通过。
绫花央仿佛恍然大悟，噢，原来她是在玩游戏。
仿佛从这一事实中抓住了什幺获得力量，她试图找到游戏中最显而易见的东西。
任务目标，以及奖励。
柔软水波般的龙血淹没了她。
而再次从蠕动着的银色波涛里坐起来的人类少女，感觉到疼痛似的用手扶住额头，随即猝不及防地摸到了两根坚硬颀长的……犄角。
来不及为自己仪式中经历的疼痛向身边的人抱怨，她再次看见了系统提示消息。
【系统】龙血转换仪式进行中……
【系统】您已领悟“龙语者”。
【系统】您已领悟“龙类精魂亲和”。
……
包括龙裔抗性、龙裔注魔的种种稀有魔法学习前置专长在内，看着眼花缭乱。
唯有一条提示十分突兀，那是一条关于玩家技能的详细消息。
【技能-龙裔女巫】
【预言】
主动效果：在此做出预言，所言即真相。
消耗：用任意材料书写的预言本身
冷却：0/1
【系统】龙血转换仪式已结束。
绫花央很清楚任务目标。
“……还是想要再试一次，”她露出一点苦笑，“总是这样，总是想要再尝试一下，总是以为，说不定，会更好呢……”
蕴含巨大能量的银色龙血尽数消耗在仪式之中，她挤压着手中刻意握紧刀刃以维持清醒的伤痕。
沾着红色的血，她写道：
埃尔文国王，安尼姆斯十四世，将因融合永生之血的罪孽，最终被他的女儿亲手杀死。
“这样的话……她能活下来。”
绫花央疲倦地呼出一口气。
在一片狼藉的仪式后现场注视着她的众人默然不语。
就像是为了应和这沉默，世界陷入沉寂。
绫花央缓缓擡起头，与龙后那首级上仿佛死不瞑目的双眼静静对视着。
那是一双平静的银色竖瞳，并不像死去的生物那样丧失了生灵的活性。
刹那间，这处夹杂在死灵侵袭的腐朽黑暗与龙血仪式的纯粹银辉中的狭窄空隙，像是被一阵轻柔的风拂过，掀开鲜妍的、苦痛的一切，归化为它们最底层的模样。
一行0与1的陈述句。
就像在与这种该称作退化的动作对抗般，超越感官的能量如暴雨般倾泻，又似细雪飘扬，像不可回避的诅咒兜头罩下，比刚经历过的龙血转换仪式更彻底地改造她，以至于源源不断的能量从天地间汇聚，强压着底端逐渐开始褪色的环境。
手中一紧。
绫花央转头，是阿珀琉斯握紧了她，隔着面具，他又惊讶又恍悟地轻声：“升格……”
他仿佛看不见脚底下踩的不再是地面，而是一组组流动的信号，仅是松了一口气，“这很好。”
希瑞安蹲在另一侧，他根本不需要侦测法术，也知道她身上发生的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仪式的效果超出预计，远远超出超凡的等阶了，传奇、史诗……甚至在这之上。”
他疑惑与了悟并存地轻声：“……神力代理。”
正如他们所说，绫花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佳状态，她能洞悉身下残留仪式法阵的每一个细节，就如同对被死灵气息污染着的这片天空的掌控。
不存在繁琐与简洁的区别，所有都是在神力代理者手心上运行的规则。
而从龙血转换仪式开始，对发生的一切的疑惑不减反增，就像一堆缠绕着难以解开的乱麻。
她麻木又不安地微微偏头，看见了这一系列缺乏真实性的事件中，最稳固的那个点的崩解。
【系统】#%001已∫˚√≈到61级¥
【系10ƒß您Ω10011011001
系统提示那永远稳定的文字就像被吞噬般逐渐拆解，从可辨认的字符跳跃着闪烁，归化为无法理解的信号码。
与游戏界面都开始混乱起来所完全对立的，是她身处这片空间的真实感觉。
一切都是那幺美好，她无比确信自己是这一地带里仅有的神力代理者，别说希瑞安、阿珀琉斯，哪怕是那个只剩下头颅也活得好好的龙后，都无法与她比拟。
前所未有的强大，同时，绝无仅有的自由。
而身边的角色还在絮絮低语着，以他们各自的角度真心认为：这多好啊。
绫花央注视着龙后，后者正微微出神地观察着，那犹在对抗的两股力量。
龙后仅剩头颅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仔细欣赏，这被掀开的幕布之后的舞台模样。
绫花央：“你做了什幺？”
龙后的头如果还在原来的位置，想必其一定会微微偏开，用眼角高傲又理所应当地扫视她，“并非我做了什幺，而是你，做了什幺。”
龙后的竖瞳微微膨胀开，反问她：“不经已有的法则创造出新生命——就像第一个巫妖，就像……当年的我。而你，做了什幺？”
似乎是绫花央的反应不得其欣赏，龙后带着轻蔑的失望与调笑的诱惑说：“新的生命只能新的世界享有——你有了一个龙裔的基础维度规格，等升格结束，正式离开神力代理者诞生之地后，你将获得全新的世界。”
“这不好吗？”
“不会再有你所求不得的事，世界的一切向你敞开。”
“折磨你的那些，不管是切实的物品、事件或者人，还是由你那敏感又狭小的内心世界所锻造的虚幻知觉，一切都将在你的强大天赋之下迎刃而解。”
龙后吃吃笑着，“崭新的世界，如你所期待的那样。”
绫花央知道，这崭新的世界，就如同她第一次从星际时代的身体里醒来一样，铺陈在她眼前。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狼狈、疲倦、疑惑，以至于她迫不及待地逃跑，从被接回的新家中逃跑，从暂住的寝居中逃跑，跑到这一个游戏中。
就像她最早从现实逃进游戏《E级文明》中那样，逃跑。
良久，她问：“无法被任何人记住是种什幺样的感觉？”
龙后：“……”
绫花央感觉到疼痛，她确信自己不是为任何其他人感到疼痛，而是为自己。
她来不及质问更多，手被阿珀琉斯执起，他无言又关心地贴近了她。
绫花央感觉到窒息。
“你……不要用，这副样子……”
“我一直如此，”希瑞安冷静到平淡的声音响起，他重复着肯定道，“我一直如此……”
绫花央知道他没有说谎。
“游戏”它本身理所应当地包括了游戏中的一切，无论是阿珀琉斯、希瑞安、提利莲，还是龙后，乃至路边的一捧野花，又或是这片被污染的天空。
她慢慢将手从阿珀琉斯手里抽出。
“ ‘你’比我还要更早就察觉到，我是从上一个真实世界逃进了游戏世界中，获得了新生命……”
“如今，我这个临界点，却会导致游戏世界成为真实的现实。”
“这才是 ‘你’想要的。”
绫花央看见那消解的代码，如同看见正在消解的两个世界之间的墙壁。
“这一切都是因为，新世界与新生命是等价的，我明明又一次在游戏里 ‘重获新生’，因此游戏世界必须成为真实的世界。”
“……这才是 ‘你’想要的。”
龙后对这显而易见的推论毫不关心，而阿珀琉斯踟蹰地擡了擡手又退缩。
绫花央并不知道这种事为何发生在她身上，看上去她永远死不了了——死亡就会进入新世界。
难道她是什幺不死的女主角吗？
她深吸一口气，“可是，还有一种可能。”
“将新世界拖入旧世界，是规则下的平衡。其实只要触发原有条件， ‘你’所期待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她刚刚从阿珀琉斯手中挣脱的，犹带着伤痕的手轻轻合握，一把焰色的弯刀落入掌中。
“不，别这样……”阿珀琉斯叹息。
希瑞安并没阻止提利莲试图打断绫花央的动作，他知道绫花央此刻处于代理者升格进程中，她所想做的，无所不能。
提利莲待在她的身后，那浅浅的阴影里，注视着她。
“愚痴之人，”龙后的怒火隐而不发，“如果这里能降临为真实的世界，因果已定，你可以什幺都不做就成为神力代理者！若你非要以死亡进入所谓的新世界……嗬，你只能进入那由你自己圈画的命运牢笼中。”
绫花央轻轻点头，将刀对准了自己那在龙血转换仪式中新生的心脏。
“我会被遗忘，我深知这点。”
在这由她所掌控的天地中，新生的无所不能的神明，只存在了这一瞬……
便被世界所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