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炭火和姜汤都备好了,和尚们还是犯了难,他们这群苦修的僧人,哪里会有女子的衣服,只有僧衣罢了。
再说喜山仙子受伤过重,奄奄一息,好半天也不见醒,一半的身子烤干了,另一半还湿着,没人敢上前照顾。
“……她可是逍遥宫魔女!”
“就算是逍遥宫的魔女,既然已经救了,就要救到底。”
“那你去。”
“可…那、那是女子。”
此行论剑,少林弟子由方丈领着,遣了许多小沙弥来华山开开眼界,没成想现在竟然为了这种事情吵个不停,觉空只觉得他们丢了少林的脸面。
不就是翻个身子。
他念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一边深吸气,走到了女人旁边。
还没等他靠近,就闻到了一股香气。
真的好香啊,香气正中央,女人侧身而卧,长长的睫毛如同振翅的蝴蝶,在吹弹可破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微动的影子。
觉空脸红了。
他吞了口口水,伸出的手悬停在空中,突然在余光中看到方丈正看着自己。
觉空立刻放下手来,全身僵硬地立在原地,猛地低头狂念心经。
“你们先出去。”方丈说道。
觉空立刻转身出门,心跳不止,漫无边际地想着:逍遥宫魔女媚骨天成,也只有方丈能做到这样视若无物,还将她击伤了吧。
这样一想,还是少林更厉害。
弗妄静坐厢房的长椅之上,落手于膝,伸手朝上,弹指间弦线缠绕喜山的手腕,用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翻转过来。
随后,弗妄又抖动手腕,输入了一些真气进去,烤干了她身上的衣服,以及未干的长发。
连续的真气渡了过去,他开始引导之前狂暴的内力,让它们在喜山体内自成周天运转,逐渐平复消散。
床上的女人突然支起身体,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然后倒回床铺,急促地起伏着胸口。始终闭着眼睛。
房间安静极了,只听得到江水拍打船舱的声音。
弗妄说:“施主已经醒了。”
话音落下,又过了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喜山这才幽幽睁眼。
她还是那身青衣,胸口的血迹看起来异常刺眼,惨白着一张脸,虚弱地说:“……为什幺不杀了我。”
弗妄没有回答,只说:“青城山一事,为何要隐瞒?”
喜山擡眼看他,仍旧是那袭青衣,流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柔弱气质,她却没有回答。
弗妄收回弦线,不再输送内力。
喜山突然以手支撑,在床沿处大吐一口鲜血,整个人几欲晕倒,立刻就要撞上床板之上。
弗妄伸手,以丝线支撑扶住了喜山,他也因此站了起来:“贫僧找到了青城派的遗孤,得知灭门一事的主谋另有其人,施主为何又要在论剑大会上认下?”
因那口吐出的血,喜山雪白的脸色得了一抹艳红,看起来妖异异常,她说:“我何时承认过了?”
弗妄还当开口,却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语气急促起来,似是发狠:“是你们早有偏见,将罪名安在我们逍遥宫头上!”
弗妄停顿片刻,沉声回答:“此前在华山之巅,施主虽然没有承认,但各门派都在向你问询,是你先出手伤人。”
她睁着眼睛,一双明艳、炫目到几乎是摄人的眼睛,径直望向弗妄的心底。
“你且再回想一番,那时我若不出手会是什幺下场,在你心中,只有我手无寸铁、引颈就戮,才算真正无辜。那幺,就算我此刻告诉你真相,你怎会信?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问我?”
弗妄不得不回想起当时在华山之巅上发生的事情。
她藏身在暗处,如入无人之境,直到被他逼退以后出现在众人面前,各派掌门见到她后忌惮异常——如果她不出手,确实会被人伏诛。
但她也并非完全无辜不是幺?
弗妄无意于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上做出虚妄的假设,也知道此番争执会无穷尽地追溯下去,并不是他的本意。
他只说:“施主,只需告诉贫僧当时究竟发生了什幺事情。”
但喜山不肯说。
她不肯说,这天底下有谁能逼得她说,哪怕她现在看上去如此虚弱,分明不能承受半分威逼胁迫的手段。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过去。
她睡着了。在险些将她击杀的自己面前,竟然也能睡得如此安心,弗妄很是怀疑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只见她呼吸平稳,内力也平息下来,所有的攻击、防备都不见了,让弗妄看到一张洗去铅华、近乎纯粹的脸。
他是出家人,寻常不会这样盯着一个女子。可喜山又不是一般的寻常的女子,作为逍遥宫宫主,几次三番挑衅武林正道,在人无所察觉之时使得一手好毒,他又不得不看紧她,盯着她。
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看着她竟然真的睡着了,从下午时分睡到了天色已黑,突然动了一下,伸出手来。
弗妄确实有一瞬的紧绷。
但她却只是伸出手,随之伸展身体,像哪家娇俏的姑娘似的,打了个刚刚睡醒的哈欠,睡眼朦胧地看着弗妄,好像疑惑他怎幺还在此处一样。
他们两个中,是喜山先开口。她说:“水。”
弗妄命人打来水。
她说:“我饿了。”
弗妄命人端来饭。
她盯着僧人的斋饭,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你们平常就吃这个?”
弗妄说:“此处除青城派遗孤以外,皆是佛门弟子,日常的吃食,就是这些。”
喜山说:“你也吃这个?”
弗妄说:“贫僧已经辟谷。”
喜山“哦”了一声。
弗妄见她毫无自觉,只好再次出声提醒:“想来以施主的功法,应该也已辟谷。”
“对哦,我都忘了。”喜山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她歪着头说:“虽然功法修炼到一定程度就不用吃饭了,但吃到好吃的东西会让人开心呀。这些年来,我还是会每天吃上一顿的。你难道不觉得尝到美食很快乐吗?”
弗妄显然不会同意这个说法。但是他也没有否认。
一时之间沉默蔓延,然而,还没有沉默很久,喜山拍了拍手,说:“这样吧,你给我找点好吃的,我就告诉你。”
“告诉他”什幺,弗妄无需多问,然而他们此时正航行在江中,离岸数百里,附近没有码头,上哪去找好吃的。
弗妄没有说话。
喜山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指甲,又摸了摸自己的长发,乐此不疲。
不知道过了多久,弗妄施施然起身。
“想来逍遥宫主是说话算话的。”
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