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发

01

蓄了十多年的长发,只要几分钟时间,就能从腰间绞到下巴。

晚上十一点,徐恩慈结过账后走出发廊。

她是今晚最后一位顾客,离开时头也不回,背后的地板上黑色如瀑。

堂弟徐垣是第一个发现的。周日清晨,他刷牙刷到一半,手一抖,牙膏沫全溅在洗手台的边沿上:“你剪头发了?”

“嘘。小声一点。”

徐恩慈绕过他,拿走木柜上的保持器盒子。洗漱完以后走出房间,婶婶已经快要做好早餐,厨房里榨汁机轰鸣,黑芝麻的香气飘了一室。

徐垣换了校服,坐餐桌上吃虾饺,眼睛还粘着徐恩慈:   “怎幺剪这幺短。”

“想剪就剪了呗。”

“哈!你是不是失恋了?”

徐恩慈瞥他一眼,懒得搭理。曾醒春正好端着两碗芝麻糊出来,看见她后也惊讶:“这头发留得好好的,怎幺突然就剪了?”

五月初,申城这种临近热带的亚热带城市早已入夏。树叶茂绿青翠,阳光从窗台处流淌入屋,晨风清爽,撩起纱帘的一角。

徐恩慈早早换上短袖,露着白皙的手臂。她从厨房里取出冰好的纯牛奶,一边兑芝麻糊,一边回答曾醒春的话:“夏天到了,容易出汗,我嫌头发太长不好洗。”

她端起芝麻糊喝了一口,牛奶加多了,味道太淡。

八点半左右,叔叔徐泓旭推开房门。

他往餐桌上一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然后盯了徐恩慈的新发型半晌,缓缓给出评价:“小慈这个头发好,清爽,有学生气。”

“人本来就是学生。”曾醒春催他,“你少说话,吃快点,别耽搁孩子上学。”

她回头又端出一笼蒸包,顶头的盖子一掀,热气往四周涌,“小慈一会儿也跟你叔的车回学校啊。”

“好。”徐恩慈慢吞吞地应了。

她坐徐垣对面,夹了两个蒸包放进碗里,嫌烫嘴,先挑出里头的肉馅吃掉,再解决外头的面粉皮,一顿精细操作后起身:“我吃饱了,你们继续。”

“水煮蛋还没吃!”婶婶喊她。

“给徐垣吧,他还在长身体。”

徐恩慈回到房间,在浴室里照镜子,端详自己的新发型。

右边的发尾似乎翘起来一截,她用沾了水的手去抓,胡乱压几下,又用梳子去卷,依旧是做无用功。

算了。徐恩慈盯着镜子里没有表情的自己,心想,随便吧,就这样吧。

她暂时还没有打理短发的经验。

徐恩慈四岁开始学中国舞,头发便是从那时开始留,因为长长了才方便演出时盘发或挽髻。

小的时候大家不懂事,头发留得太长,在人群里就是异类,因此偶尔会被捣蛋的男生取外号和揪马尾。

但是后来慢慢长大,到了初中,高中,大学,情况又发生改变,越来越多人艳羡她亮泽的发质,时常来问保养秘诀。

徐恩慈自己也习惯了长发的存在,虽然有时也会觉得累赘,但鲜少产生要将它剪短的念头。

直到昨天傍晚,她和张嘉昀一起去吃日料。

加州卷端上来的时候,张嘉昀这家伙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开玩笑似的对她讲:“徐恩慈,我刚看你走进来,乍一看还以为是罗真真。”

罗真真是他前任女友,徐恩慈见过几次。她蹙了蹙眉,短暂回忆了一番对方的样貌,并未找出共同点,于是提问:“为什幺这幺说?”

“可能是因为发型吧。你们都是黑长直。”

餐厅门口响起提示音,又有客人进来了。张嘉昀突然住了嘴,定定望着某个方向。

徐恩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女生,五官清秀雅致。

徐恩慈认识这个女生——通过张嘉昀的朋友圈认识——他们最近似乎打得火热,张嘉昀曾晒过合照,两人站在一起笑着比耶,背景是音乐节银白色的灯光。

现实比戏剧更烦人。

徐恩慈忽地恼了,就像是受够了张嘉昀不着调的性子。一时热血上脑,吃过饭后果断冲去发廊,一狠心就绞掉了头发。

将近九点时出门。徐垣背着书包,左手一个大袋子,右手推行李箱,下楼梯的姿势很费劲。

——他今年高三,半个月回一次家,曾醒春怕他在学校里饿,半边箱都是干粮:提神的参饮,坚果,还有一些牛奶和面包。

徐恩慈打算帮忙,却被徐垣大声拒绝:“我可以!”

高中生就是多事。徐恩慈不和他犟,抓了抓双肩包的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句“加油”。徐垣气得跺脚,手上绷出青筋,哼哧哼哧地跟上她的脚步。

到了楼道以外,徐泓旭发动汽车,他们姐弟俩就到后头放行李,回来一个副驾一个后排。

徐恩慈坐副驾,半张脸贴着车窗,习惯性地擡头,往十二栋303望去。

张嘉昀一家搬走也有几年了。风毫无顾忌地灌进303的门洞,福字边角没撕干净,被尘灰堆得暗淡。

_

徐恩慈今年大二,在申城大学读中文系;徐垣就读的申大附中则在地图上与申大比邻而居。

两所学校都离家很近,车程半小时不到。因此徐恩慈大约两三个星期就要在曾醒春的要求下回家住一晚,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回宿舍。

今天东西少,宿舍里人也不多,四人间里只有徐恩慈的下铺在。

钟水彤原本在打游戏,听脚步声便猜到来者身份,自若地打招呼:“恩慈!你回来啦!”

屏幕上显示出胜利的字样,她放下手机。擡起头,登时却被换了个人似的徐恩慈给吓一跳,大半天只憋出一句:“剪…剪这幺短啊?”

“也不算很短。”徐恩慈摸了摸发尾,“很快就长回来了。”

“没受啥刺激吧?”钟水彤狐疑地盯着她。

徐恩慈扑哧一声笑了。

她气质偏清冷,皮肤白,眉眼乌黑,照理是不太接地气的长相,笑起来时却很温柔。

“还不至于…就是嫌热。”

“这倒是。”钟水彤点了点头。

女生最懂女生,她确信自己理解徐恩慈的意思,于是就留长头发的弊端陈词八百字,又夸徐恩慈短发利落。五分钟后才罢休,“今晚有空吗?要不要陪我去吃个饭?我手上还有五十块优惠券,马上就要过期。”

徐恩慈本就没有安排,不加思考便同意了。

在宿舍收拾了一会,时间无声地从指缝间溜走。

傍晚的时候钟水彤带她去了大学城附近一家新开的港式茶餐厅。那里都是这样装潢精致的小店,打着网红店的幌子营销。往里一些,则是酒吧一条街,专门吸引精力充沛、零花钱又足够丰裕的大学生们。

张嘉昀满足以上条件,因此当他的车出现在视野范围内时,徐恩慈并没有感到惊讶。

钟水彤点完单,在甜品一栏反复犹豫。正准备询问徐恩慈,却发觉她一直偏着头,出神地凝视着窗外。

她随之望去,只看见一辆泊在路边的保时捷,几个衣着入时的俊男靓女推门下车。

驾驶位的男生尤其惹眼。他似乎在发信息,背对着她们,只看得见高挑挺拔的身形,宽松的棉质衬衫里兜满了风。

“嘿,恩慈,你觉得这些菜够了吗?”

徐恩慈蓦地一惊,收起视线看回菜单,两秒后点点头:“够了吧。”

一份惠灵顿牛排,主食是叉烧饭和猪肠粉,外加小食拼盘,后来又额外要多一份漏奶华。

天黑透了,街上的复古路灯喘出昏黄的气,徐恩慈在吃饭间隙中往外望,看不清路人,倒是能看清自己的脸。

她们对付不了漏奶华微韧的面包边角,干脆用刀叉汤勺乱挖了事。

徐恩慈准备拍张照片记录这个局面。打开手机,却发现微信有两条未读信息,来自四十分钟前,张嘉昀问她:“你剪了头发?”

还附有配图,画质略差。徐恩慈坐在车子副驾上,短发遮去她大半张侧脸,偷拍者只拍到一点挺翘的鼻尖。

徐恩慈退出聊天页面,转而去翻徐垣的朋友圈。

那张偷拍果真来源于此,发布于下午六点,配文是:“和我姐一起上学~”

她对着二十六键迟疑一阵,最后回了张嘉昀一串省略号。

那头的张嘉昀不知道在做什幺,很快就回复。屏幕上跳出一个字符:“?”

徐恩慈有千百个理由搪塞旁人,唯独懒得搪塞张嘉昀。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堪称厌烦的情绪,飞快地在对话框里打“昨天的钱怎幺不收”,想也不想便按了发送。

在张嘉昀发来消息之前,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十一点。徐恩慈转了一百二十三块过去,备注是“日料   AA”——他们一直秉承“亲兄弟明算账”的理念,但张嘉昀直到现在也没收钱。

过了五分钟,张嘉昀回复:“昨天那顿我请。”

“下一顿也是我请。”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徐恩慈将手机反扣在桌上,钟水彤被她惊动,嘴巴鼓鼓地问:“怎幺了?”

她嘴边沾了一点奶渍,徐恩慈自然而然地抽出纸巾替她抹开,“没什幺,有人给我发信息而已。”

“啊…”钟水彤从她手中接过纸巾,恍然大悟,“又是你那些死缠烂打的追求者?真是的,癞蛤蟆还敢成天肖想天鹅肉呢。通通滚蛋!”

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情绪被钟水彤的生动表情冲淡许多,徐恩慈低头笑了笑,“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走吧。”

直到结过账,走进长街,她才再看手机。

新的微信是五分钟前发来的,张嘉昀问:“明天有空吗?”

两侧店铺灯火通明,喧嚣与热闹扑面涌来,徐恩慈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情依然烦闷,却还是回道:“五点十分下课。”

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张嘉昀秒回,发来一条语音。

离公交车站还有五十米距离,钟水彤跟着导航在前面带路。徐恩慈瞄了她一眼,放缓脚步,将手机放至耳边。

“那五点半见,老地方等我。”

张嘉昀的声线偏低,懒洋洋的,和他这个人的气质十成十相配。徐恩慈又叹了一口气,也摁下“按住   说话”的按钮。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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