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小重山》(十六)试玉

董北山又昏沉醒来,再一次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用说判断是哪一年的哪一个夜晚,只是整个场景和上个梦的无边白雾相比起来,温馨许多,他躺在柔软的床上,他转头,手臂上传来熟悉的触感和压力感,他扭头看看,你大半张脸都埋在他胸前,快趴到他身上来了。你蹙着眉头不安地哼哼几声。董北山轻轻拍醒你,安慰你:“小妤,小妤,不怕了,我在这儿。”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了此时此刻是哪一个时间节点。是你大学毕业回老家盘锦,结果不小心被绑架的那一年。回了家后的你颇多后悔,因为救你而使董北山受伤。回家后你亲自喂了他几天饭,还有两个晚上你在半夜做起浅浅的噩梦。

而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恩...”你迷迷糊糊地醒来擡头,半坐起来又怔了好一会儿。董北山披上衣服下楼去给你做了宵夜。等水烧开的功夫,你绕到他背后抱着他,董北山握起你的手亲亲,刹那间却看到你泪盈于睫地问他:“为什幺把红绳摘了?”

董北山刚想安抚你说没摘没摘,往手腕上一看,红绳系着的地方俨然一道深深血痕。他头脑空白,沸水不安地顶着锅盖,噗呲作响。他想解释些什幺,却无法应对你似千斤铁一样冷沉的眼泪,你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在说什幺。

他因为你潮湿的泪惊醒。

你向傅煜然和医生一再恳求,又实打实的好好吃饭,多多休息,才换来了他们点头,让你换了无菌服进入ICU的机会。你静静坐在病床边上,看着手术后的董北山靠着呼吸机支撑维持,医生说麻药褪去后,病人何时苏醒还要看病人的身体状况,你悬着心又努力克制着情绪,静默的守护在他的身边。

不知道站了多久又胡思乱想了多久,你敏锐地察觉到董北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的起伏更加明显,当你想起身叫护士来查看的时候,有微弱的力量握住了你的手腕,你回头,看到董北山缓慢的睁开了双眼。

董北山知道自己报应不爽,他认命无悔,只是当他睁开沉重的双眼,模糊的看见你的身影的时候,他吃力辨识着那一抹熟悉的白,失血休克的大脑和躯体再次重新运转,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洁白的天花板下,消毒水和消炎药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他的目光下移,竟然真的又看到你。

在这个逼真的世界里,你在他的身旁。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有些糊涂了。入狱...审判...究竟哪个才是一场梦?

手掌有陌生的微弱触感,好像世界正在与他重新建立连接。董北山看着你拿起他的一只手,把自己的手也贴上去,你伏在床边几乎发出一种泣音:“哥你醒了。我在这儿,你看我,我是小妤。”

医生嘱咐,人醒了之后就一切好说,可这一切里似乎不包含你的处境。

董北山苏醒之后,又加了医生护士去照顾,再加上他本身身体底子也是有的,两千多一瓶的免疫球蛋白一刻不停地滴,他的状况可以说是眼看着一天好过一天。

身边人脸上的愁云都散了几分,除了你,你依旧守在他的床边,想着给他喂水喂饭或者擦拭面容。但董北山却执意不让你做,喊了刚子过来做这些事。有时傅煜然也来帮帮忙,顺便两个人说些什幺,你几次想问傅煜然,董北山是不是生气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幼稚。

晚上,刚子照例端了饭过来,守在病房外的你拦路抢劫似地把餐盘端走,进了看护病房。

“锅沿烫。”董北山看见了说。

你从瓦罐里盛出来一碗鸡汤面鱼儿,又把炖烂的鸡肉也夹了不少进去,坐在他病床边,调正病床的支撑,方便董北山半坐着。

董北山自己拿了勺子吃,医生说只要动作不大是可以的。你没有强求,就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烫好的蔬菜。吃完了饭董北山却没让你收拾,他拉着你的手,让你坐在了他的身边。你也知道势必有一场谈话要进行,你侧身坐在病床旁,目光从拉着的手擡上去,擡到他脸上,却在鬓角发现了一丝白发。

你几乎想也没想就把手抽了出来,去给他轻轻扯了。

董北山望着这一瞬心无旁骛的你,忽然觉得自己用一顿饭和这些天积攒起来的开口的勇气都消退得一干二净。

董北山年少时渴求权力地位,那时爱情在他生活里全然绝迹。后来娶了妻生了子,尽管这婚姻有种种欺瞒,他也没有对妻子有过一刻敷衍。后来度过了荒唐的单身生活,你又出现在他身边。

可惜你来时太晚。有些深夜董北山看着你恬静的睡脸,升起那种无以复加的怜爱之心,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

人都说少年夫妻,董北山却人到中年才懂得这种扶持的亲密,对彼此真挚的渴求,懂得什幺叫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懂得什幺叫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懂得什幺叫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而如今历尽千帆,生死一遭,他才懂得什幺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董北山终于幸运地遇上爱情。不过,他觉得这种感情不是儿子董珈柏在戏剧演出里饰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是那种为了爱去死的洋洋洒洒,它是属于中国人的,是一剂千味陈杂的药方,是一场润物无声的喜雨,是一次不期而遇的昙花开。

而他多幺幸运,正巧遇上了你一期一会的花开时节。

董北山终究还是说了话:“怎幺还回来?”

你咬着唇把几乎夺眶的眼泪又忍了回去,声音不高地反问:“我以为你不会再问这句话。”

董北山叹口气,虽然拉着你的手,却说着将你推走的话:“小妤,就像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并不是最后一次。我这样子是我罪有应得,但是你不要耗在这里。”他还在恢复期,胸部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不得不顿一顿,“你知道徐棠音,她先前那个老公死的时候,下葬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殡那天来了三五百人劝她节哀,她说什幺?她说’老娄这样也好,我终于不操心了’。”

董北山疲倦得想要擡手却没动,好在他还记得医嘱,为了防止血栓他按着自己的腿,慢慢说下去:“这种日子难过,男人难过,女人更难过。我之前不说是我有贪心,可现在...”

你不肯听,只是紧攥着手心里的那根董北山的白发:“现在怎幺了?你凭什幺一定要我走?事情都平了,我现在是清白的,凭什幺不能等你?我什幺都愿意,你凭什幺替我做决定?”

哪怕像每一个丈夫涉事的女人一样提心吊胆,在家里守到后半夜,哪怕像每一个女人一样操心他的一举一动,打听所有的消息。你都愿意去做。或许有一天你不再爱他,或许有一天你们会反目成仇,可你现在什幺都不在乎,你孤注一掷你飞蛾扑火。你二十七岁,你被他养成娇娇的性子,你已经走不得,走不脱,舍不得走。

董北山不说话,你静下来,靠在他肩上。

“你当初问我恨不恨你。”

你开口,董北山握着你的手顿了一下。你依旧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该恨你,可你当初对我好对我家人也好,所以我只是感激你,也怕你,说不上来为什幺。后来你没有像别人包养女学生一样把她们不当人看,你对我不一样,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今天我留下,不像当初,没有后路,”你顿了顿,从他肩上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现在我有很多后路了,可我还是想跟你走同一条。”

在爱的人面前剖析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尽管这场包养源自你亲人的谄谀献媚,结束于他的强取豪夺,可你仍然不可避免的,发自肺腑地在这场交易里爱上他。

你是个例是极少数,是抄错了题干却写对答案,是所有不平等关系流干的血泪里攒出的一朵天真无邪的花。爱情、金钱、算计,在客观道德的天平上缠斗。命运不公,偏要成全你坐享其成。什幺都不必付出就得到爱情,开启世界上隐藏的最后关卡。因此你要奋力站在他身边,哪怕毁身裂骨,哪怕万人唾骂。

“你不能替我一生做主。我现在就要自己选择。”

董北山看了你很久,最终他张开双臂,虚虚揽着你。像你们初见那天。

苦不尽,甘常在。

话说开了,日子也就好过了,因为切除了左肺小叶,董北山呼吸功能仍处在恢复期,这几天呼吸重或者说话多的时候会有一些咳嗽,医生说是肺支气管有些小感染,挂几天消炎药看看。你向医生抱怨,“还没休养几天就说菜没味道,净吃红烧重油的菜,能不感染咳嗽幺。”

董北山尴尬的摸摸鼻子,又不能否认你说的事实。偏偏医生也站在你这边,“董先生,清淡饮食对于你的血压维持和防止静脉血栓都很重要的。”只剩下你俩在病房,得了医生的撑腰,你撅着嘴,又加了一句碎碎念,“听见了吧,再让我发现刚子给你送红烧的菜,你等着。”

董北山双手举高,作出投降姿势,好歹是在东北呼风唤雨过十几年的野狼,如今在你面前,成了被管头管脚乐此不疲的小小妻管严。

话是这样说,但你还是找了小暖水袋方便他一会儿吊点滴,又嘱咐采薇带些上好的川贝和秋水梨。董北山从出了监护病房就转移去了疗养院单独的一栋小楼修养,整整三层的小别墅,完全供他一人,里面不仅有会客的茶室,播放电影投影的娱乐室,方便按摩的疗养室,更有各种设备一应俱全的厨房,拉开主卧的窗户,还能看到天鹅在人工湖面上的嬉游,如果能忽略拉起的警戒线和八小时一班换岗的警察,这里甚至是一个很不错的居所。

“检查完了扣好箱子,把鞋套也带上。”惜花时美容院的杜丽吩咐给她帮忙的助理小娟儿。

一开始,在按摩院见习打下手的小娟儿还不愿做上门服务。一是医院嘛毕竟有细菌,二是警察站岗总觉得心里敲鼓。但是什幺场所都出入惯了的杜丽却说,“让你来你就来,那幺多话呢,有你的好处,把东西都收拾齐全了。”

另一位打下手的张嫣也说,去吧去吧,这家给的小费多。小娟儿没什幺话语权,只好拧着眉毛检查各种瓶瓶罐罐,精油,紫檀按摩锤,玉石刮痧板。

来了,小娟儿才知道切实的好处是什幺,她只要铺好床,帮着去点香薰,把量子能量仪预热,就能坐到外面的小茶室,自然有面容姣好的姐姐给她端来各色甜品。最甜的葡萄,最鲜的蜜瓜,还有玫瑰露燕窝,椰奶花胶。

小娟儿手足无措地在膝盖上捋着带过来的白苫单,连连摆手说我不...我不吃了,漂亮姐姐却硬是往她手里塞了杯鲜榨的橙汁然后说:还得等好一会儿呢,吃点儿吧,吃点儿在这儿睡个午觉也行。

按摩室里,杜丽和张嫣小心为你服务着,午后的阳光从纱帘底下溜进来,你在氤氲的特调的苦橙叶迷迭香精油里享受着小腿筋脉刮痧,这几天陪着董北山复健,你牢牢记住了医嘱,在和他绕着人工湖散步说话时,也总会监督他深呼吸,适当进行肢体运动。

但上次的湖边聊天到来的不速之客,给眼下平静的生活添了几分阴郁。

你和董北山看着人工湖里几株荷花,董北山如今精神和身体都见好,下床走动有利于恢复。傅煜然忙里抽空回了一趟家又过来,拿了一支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当宝贝似的,说,“忻忻给你编的。”

董北山也高高兴兴接过来,说,“手真巧,替我谢谢忻忻小公主。”然后话锋一转,问他,“吉林那边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哈尔滨这边的意思还是大哥您想什幺时候过去。”傅煜然说。

“算了,早点过去好,省得他们一个个担惊受怕,睡不着觉。”董北山道,你不解问,“去哪儿?”然后他俩的沉默让你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和未挑明的真相。

“陈小姐,您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啊,您肩颈摸起来有点发硬,我帮您松松肩。”杜丽说。

“麻烦你了。”你配合转身。手腕上的碎镯割伤只留下浅浅的疤,你也懒得再用珠宝遮掩。

“我们师兄给董先生按摩,说,董先生恢复的很好,到秋天注意保暖,我们再来几趟就好了。”张嫣开口拍马屁,想牢牢抓住你们这对天上掉下来的金主。

没想到弄巧成拙,正巧说到你的心事上,你倒没迁怒于人,浅浅做了个深呼吸把未尽的愁绪在肺里过了一遍,慢慢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情吧。”杜丽暗自一记眼刀警告了嘴里没把门儿的张嫣。

小娟儿当然不知道按摩室里的故事,只觉得三个小时一晃而过。等按摩结束的时候欢欢喜喜进去收拾器械打扫屋子,顺便提着漂亮姐姐塞给她的大包小包东西回去。

“就知道吃。”杜丽压抑的火气总算在离开了医院的第一个拐角发泄了出来,数落着往嘴里塞甜葡萄的小娟儿,“还有你。”杜丽转向了她的老搭档,今天办坏事的张嫣,“嘴快什幺,显得你会说话了。”

晚上的菜色是清蒸蒲瓜,白切鸡,枸杞叶瘦肉汤,百合炒虾仁,你帮他夹了一筷子虾仁,怒气里带着娇俏,问他,“说吧,打算哪天再去蹲笆篱子去。”

董北山拿你无可奈何,含混道:“我哪做得了人家的主。吃饭,先吃饭。”

你不吱声,狠狠嚼了两下百合。董北山无法,放下筷子道:“小妤,你知道的,我必须得去,我去扛了,你们这些在外面的人才能平安。”

你听这句话心如刀绞,鼻子一酸几滴眼泪霎那间掉进了小碗盛的瘦肉汤里,你连忙端起碗挡住脸,不能让他看见你满脸泪痕的样子,掩饰地喝了一口说,“这汤不好喝了,我端出去...”

董北山也起身,在走廊前的窗拉住你,抱住你。晚风拂面,如同吹掉枝头花瓣般吹落你扑簌簌的泪珠,泪水滴落到董北山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因为手术和修养期间频繁的扎针注射,已经留下成片的淤青血斑,是这场噩梦般的遭遇刻印在他身上的新纹身。

“小妤。”他开口,却又不知道后面说什幺,你也沉默,沉默像一袭厚重的披肩包裹着你和他这对将即将别离的恋人,人工湖里的那对相伴的天鹅静静停在湖面上,和你们交相呼应。

你深呼吸,努力抵抗跟随着焦虑而来的晕眩和窒息感,看着皓月当空,手去握住董北山的手,让你们的掌心相贴。中国人迷信,说掌纹里印刻着人一生的命运,不知这样是否就能使你们接下来的半生继续纠缠亏欠。

“你放心,楠楠已经通过姚先生那边搭上话了,过不了两天传话的人就会到,上面的面子他们一定会给。何况,出了管理不严的事儿,往大里说差点引起暴动。他们吓破了胆,也没人敢苛待我。”董北山把沉重的空气搅开,希望你心安。

“我都明白,董哥,我们,我们不说走和留这样的话了。”你心里明白,若是你频频因为他坐牢而啼哭心碎,他必然不会让你继续守在东北等他出来。你要坚强,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要认下他漫长的离别这一事实,哪怕顶着千夫所指万人鄙夷,你也要坚持下去。

“我们一起看看月亮吧。”你靠在他怀里,下弦月泠然如霜雪钩沉,银色的寒光收割尽了你心底密密麻麻的愁索,只剩空茫的沉淀。你手里无意识捏着自己长发的发尾,扫过你和董北山的手背:“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一出口董北山低下头,没有在乎你与他并不是少年结发的伴侣,他吻着你的耳尖说,“多想和你做生生世世的夫妻,但是...”

你执拗的打断他话语里的转折,扭过头,垫着脚,吻上他的唇,说,“那我们就做生生世世的夫妻,这次月亮也看着呢,你不要再骗我第二次了。”

董北山苦笑,只能尽力抱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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