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小重山》(十五)悬命

董北山重新睁开眼睛,他虚弱的站着,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满眼皆是朦胧白雾,他想伸手揉揉眼睛,又觉得肩膀沉重如千斤压坠,擡不起来一根手指。放弃了这个念头后,董北山不想被困在这个荒芜静谧的地儿,他用意志拖着身体,决定四处走走,最起码去找寻些水喝,他的喉咙痛得像生吞了火炭。

他的步伐很慢,四肢麻木无力,可以说是一点点往前挪,每走一步皆如脚踏荆棘般痛楚。漫无方向,董北山只是循着耳边能听见的佛号声往前走。其实他大概能猜出自己身在何方,人到了这一步,已然是从无始来,生死相续。

总算从无尽白雾里走了出来,白雾散尽是处佛寺,董北山擡起头一看,竟是哈尔滨的极乐寺。

故人旧地,想到前生牵挂的旧事,董北山使出全身力气推开庙门,跌跌撞撞进了寺庙。寺庙里目之所及空无一人,烟云缭绕,诵经声不绝。

董北山挣扎着去了供奉着光如来琉璃药师佛的侧院,里面干净整洁,香火不断,供果鲜花齐备,树立着的牌位似乎在静候着董北山的来访。

董北山的记忆断续,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回想着心经的内容,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回向给佛堂里供奉的婴灵魂魄。他看见牌位上沾了几缕蛛丝,而香案上正有一盏清水。顾不上自己的口干舌燥,董北山用袖口沾了清水,稳住颤抖的手,小心擦拭着牌位上的字迹。

一切心愿已了,董北山明白这间佛堂也是他用执念给自己创造的弥留幻想。他走出佛堂,外面天色如血,诵经声已被钟鸣声取代。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业种自然,轮回世间。

隔着加厚的玻璃,你盯着无菌病室里的董北山寸步不挪。

终于捕捉到董北山在病床上小幅度的动作,你急忙喊着医生护士,医生护士鱼贯进入病室,拉上玻璃前的窗帘,病室门口抢救中的红灯再次亮起,你又一次和董北山残忍相隔。

世界上最残忍的分离不是任何地图上可以丈量的距离,而是你放弃了一切奔向他,却只能看他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傅煜然不能再放任你伫立在这儿,几乎是连拉带搂地把你架走,让你去了隔壁专门收拾出来的作为陪护休息的单间里,熟练的用面罩掩住你的口鼻,轻拍着你的背,说深呼吸,深呼吸。自从你仓皇得知董北山在监狱中被刺伤,赶到医院等待抢救的这段时间,过度焦虑导致的呼吸碱中毒,你已经发生不止一次。

傅煜然看着鬓发散乱的你,心底叹气。你还没登机就自己跑了出来,这边董北山又被捅了,这大概还真就是命中注定,心有灵犀。

你不知道傅煜然心底在想什幺,十根颤抖的手指捧着面罩,不再频繁换气,稍微缓解了窒息的濒死感和手脚发麻的症状。你睁着布满红血丝的不安的眼睛望向傅煜然,同样疲倦不堪的傅煜然扫了你一眼说,“医生说没说你的眼睛已经发炎充血了,不能再哭了。”

你无助地摇摇头,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灰色的棉麻长裙揉成一团。傅煜然放轻了语气,“刚做完手术,医生说得观察。你现在就累倒了那岂不是白跑回来了?医生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也是为大哥好。”

说曹操,曹操到,医生敲门而入,说,“傅先生,董先生刚刚是术后的胸腔积液导致的痉挛,我们已经用了胸腔闭式引流管,也监控了呼吸机的状态。”傅煜然点点头,太复杂的医学名词他也无法招架,只是追问,“这是在好转幺?”

“手术是很顺利的,这几天危险期没有术后感染或者血栓栓塞,那转危为安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医生谨慎的回答。

“那...他什幺时候能醒过来。”你说出口已经觉得后悔,你亲眼看见了他的胸前数根插管,也明白切除了左肺将近三分之一的他,在开胸手术后是依靠呼吸机才能维持,但是你心底仍然像有人用力揪着一样疼。

“理论上麻醉剂会在十小时内消退,但我们必须要提醒,董先生经历了失血休克和开胸手术,因此他的身体机能需要恢复,所以家属要耐心等待,给患者身体自我修复的时间。每个病人体质不一样,再加上董先生可能这段时间营养不良,因此身体要比平时格外虚弱一些。”这个医生是清楚董北山状况的,因此提醒得十分周到。

你点点头,傅煜然谢过医生,又拜托护士来帮你缓解眼睛的充血。护士给你滴了眼药水,嘱咐你这两天不要哭,不要过度用眼。在你不得不闭目休息的时候,傅煜然稍微掀开单间窗户的窗帘,瞧见了数名站岗的警察,和拉上的控制警戒线。

董北山入狱的第一天竟然在监狱被刺伤,这种事足以让刚刚经历过数次地震的东三省公检法三司再来一次大洗牌。虽然消息封得严密,但跟这件事有关系的官儿各个都坐不住,一个个打电话叩门出入办公室串联起来,如热锅上的蚂蚁,人人自危。

傅煜然看着你听话的闭目养神,也挂上了营养针,说,“一会儿采薇带着按摩师过来,你泡泡脚,按按肩,什幺都不要想,医生说大哥还得十小时,麻药劲儿才能消。”

你咬着嘴唇,开口说,“楠哥我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等会儿采薇来的时候你能不能让她给我带卷编线的红绳来。”

傅煜然猜出你想要做什幺,你站在急救室门前,掌心里攥着董北山手腕上摘下的那根带血的红绳的样子,说什幺都不肯走,执意要等到手术做完的倔强他还历历在目。傅煜然也摸到了自己手上李缦编的那根红绳。但他拒绝了你,说,“不行,你现在不能干这些费眼睛的活儿,好好歇着,等大哥好了...”提及这点,傅煜然苦中作乐地一笑,“你给大哥编中国结都行。”

抓紧你消停下来的这点时间,傅煜然赶紧去吃饭。还没扒拉几口饭,手机就嗡嗡响得人头疼,他咬着牙想着当初大哥刚判,他四处找人说好话,要换个监区结果得到的冷遇,和现在蜂拥而至的讨好和关切,他直接关了手机,打算安安生生的吃完饭。赶上冯涛送媳妇儿采薇过来,采薇去了你的单间伺候你吃饭按摩,冯涛也就来了傅煜然这儿,听听二哥有没有什幺吩咐。

“那个人,看死了看严了,掉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傅煜然给冯涛下了军令状,世道的人心的残酷性就在这儿,筹划谋算,哪怕再想把那个行凶者五马分尸,现在也得留个活口,榨干最后一份利用的价值。至于这所谓的利用价值,就是让善仁重返权力核心的敲门砖。傅煜然知道自己心狠,也明白如果董北山事后得知此事,照样会同意这番做法。

冯涛点头领命,准备出去,又被傅煜然叫住,“让于明义把这里看严了,除了咱们的人,一只蚂蚁溜进来...他那个部长就别当了。”董北山遇袭这件事后果不堪设想,院方在各界施压下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在特护病患的那一层专门留了大半层供董北山抢救手术,也方便傅煜然和你陪伴看护。

草草吃完了饭,傅煜然去陪护间的浴室冲了澡。出来的时候站在镜子前愣了下神,他还记得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回家陪孩子的时候,被儿子说,爸爸有白头发了。那时候李缦哄着俩孩子睡觉,说,“因为爸爸最近太累了,不好好睡觉呀。”然后他古灵精怪的女儿就抱住爸爸的腿咯咯笑,说,“因为爸爸没有妈妈讲睡前故事嘛。”

傅煜然抱起女儿擡眼,对上李缦的眼睛,罕见直白而温柔地说,“是啊,因为爸爸身边没有妈妈。”

他们的好大儿傅淳毅说,“那...那爸爸要不要今天和我们一起听,妈妈讲那个丁丁历险记。”

傅煜然将李缦搂在自己肩膀上,两个孩子也团团挤了过来趴在父母身上。这样的温馨时刻在沸反盈天的当下,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傅煜然帮李缦翻着书页,李缦一句又一句轻快地讲下去,傅淳忻比哥哥傅淳毅要聪明也要灵透,哥哥睡着以后她还睁着眼睛。

李缦的声音渐小直到停下,傅煜然也不说话,夫妻两个都看着小女儿。

傅淳忻来回看了几次爸爸和妈妈,终于笑嘻嘻钻进傅煜然的怀里,闭着眼睛说:“爸爸下次要早点回来,我和妈妈都想爸爸了。”

傅煜然喉头动一动,牵着李缦戴了婚戒的手,覆在女儿身上,“爸爸一定早点儿回来。”傅煜然忽然明白那句诗,明白李缦眼里永恒的浅浅的担忧和挂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他何其有幸。这样一双儿女,有这样一个家庭。

“缦缦,”在孩子都睡去后,傅煜然搂着李缦,吻她的耳垂,“我真的感谢你,我爱你。”

傅煜然擦了擦头发,把鬓角的白遮住,拿出了联系家人私事的手机看到了妻子李缦给他发的一张孩子们天真的睡颜,他的一双儿女穿着同款的可爱睡衣,像一对沉睡着的天使。他疲倦不堪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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