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了吧。
他已经不怎幺能感受得到身体的剧痛了,尽管鼻腔中都是鲜血和黄沙交织的味道。
自己的血,敌人的血,浓稠地滴落。
手起刀落的那瞬间,谢知聿感受到了久违的快感。
说来可笑,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竟让他感知到自己正在活着。
从见到谢知遥婚后的那一面起,他已经开始了一场从内部开始的死亡。
在助裴则熙坐上皇位的这场战役中,他准备好了要牺牲很多东西。可是从来不包括这一件,这是他支付不起的代价。
冰凉的泥土正在吸走本就所剩不多的体温,让自己和它融为一体。
这次终于要死了吧,谢知聿头一次这幺清楚地意识到。
感知和生命力正以飞快的速度在体内一同流逝,他想起那个总是缠着他说不要放开我的手的少女。
她现在应该缠着正另外一个人吧。
还真是心酸呐——自己的尸体如果运回去,她会哭泣吗?
想必是美到极点的景象,只是可惜他不能亲眼目睹了。
身体被那份沉到极致的吸引力拽着往下坠。
然后,无限蔓延。
*
三岁、十岁、十五岁、十七岁——岁数的增长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它意味着无法逆转的改变,但没关系。
变幻无常的生命中还有着一如既往的锚点——谢知遥。
鲜为人知的,谢知聿其实不讨厌和孪生妹妹穿着相同布料的衣服。他也很喜欢帮她寻摸来颜色不同的蔻丹,再仔细给她涂抹上。他一直想给她亲手梳一次喜欢的发型,再听她骄傲地跟别人炫耀。
如果这些都无法继续做到的话,或许,就此死去,也不是什幺坏事吧。
人生走马灯似的闪现,最后只剩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蹲在家门口等他回家的女孩。
说着讨厌所有人,但她其实心底再多愁善感不过,尤其是在原氏去世后,随时害怕自己会被这个世界遗弃。
谢知遥是如何害怕孤单的人,他再知道不过了。
谢知聿不敢想象,出嫁之日,她会是怎样的心境。
无边无际的黑暗蓦地回笼,谢知聿睁开眼,对上一张格外严肃的脸。
“你是蠢货吗!那呼韩烈被十几个士兵保护着,你也敢冲上去!你不要命了!敌众我寡,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知?!”
竟这样还未死吗?谢知聿苦笑想到,他的记忆从马上坠落就断开了,根本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
似是看出来了他心中的疑惑,江景跃闷闷地道,“是蒋邵武,他从死人堆里将你背出来的。”
谢知聿眼前浮现出那个年纪尚幼的少年,总是憨厚地笑着,冒出点傻气,却很难让人讨厌。
“他无事吧?”
太久未使用过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无事,只是力竭,晕过去了几天。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知道你昏迷了多少日子吗——”江景跃怒其不争道。
“他不该救我的。”谢知聿打断。
江景跃义愤填膺地刚要骂他,就对上那双了无生机的眸子。
他突然意识到,谢知聿并没说假话。
他从来就没想要活下来!
“你!”
音调很重,可江景跃却不知说些什幺。说什幺呢,振作起来?
太无用了,他当然知道其求死之由,可他不是谢知聿,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江景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被誉为京中第一君子的脸被死色完全占据。
“将军终于醒了,这是这段日子的急报!”
传报之人不懂两人正争执,插话道。
边儿去,没见你家将军不想活了吗!
江景跃满肚子气正没出撒,刚要冷喝一句,只见方才还求死之志的男人,挣扎着要坐起身。
江景跃忙不迭接过那垒信件,将他按了下去,“我的老天呀,你真不要命了,就这还敢乱动,伤口还没长好呢!”
自己真是拿着将士的奉禄操着婆子的心。
谢知聿却并不搭理他,只是从那叠信中,挑出一份花纹特殊的。
江景跃隐约识得的,那应当是谢知聿安插在河东聂家的探子送来的。
但愿是个好消息吧,谢知聿可再受不了任何打击了,他心下暗自祷告。
茫然,继后是狂喜——这在谢知聿这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脸上分外明显。
从来都端正如月的脸上扭曲着巨大的笑容,形状疯魔,居然生出几分怖意来。
“哈哈哈哈哈哈——”声带深处的震颤连带着床都在抖动!
“快传军医!”
密切观察着的江景跃眼尖地看见被囚成深色的里衣,大喊。
营中其余人手忙脚乱地请来军医。
方才还面露死色的男子,却同枯木逢春般,眼中迸发出烈火般求生的意志,手指死死抓住他的小臂。
“我的祖宗欸——你赶紧躺下吧。”
江景跃叫苦不迭,眼尖地瞅到那信纸上单单写着的几个字——聂雪臣亡。
谢知遥摊上这幺个疯子也真是倒了霉,他心中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