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今夕何夕?

“你今年多大了?”丹枫开口,发出了丹恒的声音。

青妜骤然擡眸,回答道:“二…二十五……”

“你二十五岁,正是丹枫被迫蜕生那一年。”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劫。

丹枫守望着遥远的建木,对着碧海潮生,打开了一张画卷。

身边的挚友拿着一把绝世好剑,对着他说:“我寿命有限,等到那一天我还未必活着,这把剑就当是我随的礼吧。愿你的妻子能喜欢。”

“…这事还没定。对方也不过是小孩,等她长大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与倏忽一战。”

丹枫脸上卷起海潮而阴沉,每处的伤都在灼痛,他该去蜕生了,但是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能硬撑到最后,应星很担心他,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应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司库被逼上了战场,可见局势之焦灼。而他已经是年过四旬的短生种,他曾说过,要为自己的家乡报仇,要让自己须臾一刹的一生比漫长无用的寿命更有价值。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几十年时光真的太短暂了,他的寿命都未必能支撑他看到倏忽之战的结尾。

有太多人,无论他们是长生种、持明族还是狐人死在战场上,他们为胜利而战,却永远陷入黑暗,永远也看不到胜利。

这世间并无不朽,若说有,那是永世流淌无歇的黄泉,溶着仙舟人的泪,仙舟人的血。我们每一个人在彼岸面前,只有谁先谁后到达的差别。

最后战争赢了,那一刻仙舟人看见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宏伟的烟火,那是以白珩的赤忱点燃的。

应星如愿见到了胜利,只是那是在仙舟人的尸骨上,他仰天长啸,用鲜血淋漓的手揪着丹枫的衣襟。

“倏忽死了…我们赢了……”

“可还能赢多少次……”

“为什幺那些孽物可以卷土重来……”

“…为什幺像她那样的人就要被埋葬、被遗忘……”

“为什幺我们不能也选择让她,还有更多人活下去………”

“你看着我,丹枫。”

应星的白发变为棕青,年轻的脸粘满了幽绿的血液,随风乱舞,肉体承受的疼痛远赶不上内心的负罪感,血管里淌着不甘平凡,也淌着倏忽的“恩赐”。他觉得自己很恶心,他明明为人而骄傲,却被迫沾染了敌人的血骨。

“我们还有什幺可失去的?”

景元在角落默默地听着应星的质问,他什幺都不敢做,也什幺不敢说。理智告诉他要去劝阻发疯的应星,告诉他,他还有自己,还有镜流,还有很多幸存的罗浮兄弟。

可思绪与奇策像是小孩的玩具被没收,最后压垮他的,是对应星口中假设的幻想。他也想让白珩、让牺牲的云骑们回来。

最终,景元等来的是堕入魔阴身的镜流,他不敢置信地冲到最前面,镜流迎面就是一剑。

罗浮剑首镜流,是整个仙舟的强者,亦是云上五骁的组建者,她痛恨丰饶,痛恨孽物,即便是因饮月之乱而魔阴发作,也奋力反抗自己被丰饶赐福的“癌”。她的剑在发抖,冷风吹在她的心口上,一刻也不会停。

她曾经与五骁共醉,清风明月同入酒盏,被她一饮而尽,豪爽宣言:“哪日我要是堕入魔阴了,就去十王司好好审审我,啊不,重新见见十王司被我关押的那些手下败将们。然后一剑了解自己,告诉他们,生而为人,死亦为人,不做屑那肮脏孽物。”

景元吓得酒醒一半,一哆嗦就把酒杯打碎了,白珩直叹碎碎平安。

如今,引她提前魔阴身的是仇恨,压制她魔阴身也是仇恨。剑捅入景元胸膛的时候,热血溅了镜流一身。景元还能听见她嘴里默念着说要去十王司,不能向魔阴身屈服。

他很快被人架起来,身边的云骑要将镜流就地正法,他捂着涓涓流血的伤口,大喊:“我师傅她还有意识!她还没疯!师傅———”

没有几声,景元就昏死过去。镜流的剑又准又快,离心脏就差了分毫,伤口处还起了薄薄的一层冰,不断向外延伸。

镜流已经蓬头垢面,拨开脏乱的白发露出猩红的眼睛,一眼就看到被自己刺了一剑而重伤的景元,导致雪崩的最后一枚雪花落下,她到底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成了一具被“癌”操控的行尸走肉。

剑处无回,照彻万川。将剑指向往日的仙舟友军,当然,这些人都是些无名小卒,战乱之下历史的聚光灯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人会去理会他们的生死。

景元醒后,别人告诉他,他被联盟定为下一任将军,不日就会举办典仪。而饮月、丹枫、镜流,则成了三个罪无可恕的罪人。

当他向边上的人询问镜流,得到的答案则是:镜流已逝。

他躺在床上,直不起上身,只能拼命嘶吼着说:“不可能!她只是病了……只是病了……”

是啊,是病了。长生种就没有痊愈过。

景元仍然不相信发生的一切,不光是镜流堕入魔阴,还有饮月之乱的所有。他身边重视的前辈好像一夜之间都离他而去。

将军的典仪上,新任将军如失了魂般接受了神君恩赐,才不过半百的景元根本没有做好罗浮将军的心理准备。联盟的命令不会管他心里什幺想法,指名道姓让罗浮将军景元追捕罪人镜流。

当见到镜流时,她已经没有以前的傲骨,她不接受十王司的审判,见证她和那些被她俘虏的丰饶民一样屠杀仙舟人时,景元才真的相信,镜流已逝。

应星也和镜流没有什幺不同,他的眼中不再有光,颓废地像被人塞进垃圾桶的丧家之犬。关在潮湿的牢狱里,指着景元的那柄阵刀,嘴里咯咯地发出颤抖的声音:“用它…用它了结我……”

索性是他还记得景元,知道这幺做对景元太过残忍,便捂着自己的脸缩在角落,赶他离开。

“你就当我死了吧,景元。”

景元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丹枫身上,他初任将军,承受不住这幺大的责任,太需要一个自己信任的长辈能够辅佐自己。

所谓的政务,犹如花园里的杂草,永远也清不干净,龙师的阴谋犹如埋藏在土里的炸药,曲着身子躲在暗处注视,等他这位罗浮将军上套。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一书院的棋谱来得更为复杂。他要越过龙师,再饮月一面,谈何容易。

可他几年后还是做到了。

监牢里的丹枫脸上也已经长满了鳞片,龙角被活活割了下来,如果不是仔细看,景元根本都认不出来是他。

这种场面,多半是要质问对方“为什幺要这幺做”,而恰好,景元又是了解全貌的人,不需要自欺欺人地再问一遍。

“你后悔吗?”

“不悔。”

“如果那天我拦住你和应星哥,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

丹枫说得坚定,其实他也不知道答案是什幺,人生只有一次,他已经做了决定,接受了惩罚。景元还很小,他也什幺都没做错,事到如今丹枫还是想保护好他,免得让这件事情成了他的心魔。

景元无语凝噎,绷着那根敏感的神经,这些日子在内心一直责怪自己,谁知丹枫这样一说,情绪只能向外发泄,边哭边破碎的词句骂道:“这幺多年,我一直敬你………为什幺都要这幺对我……现在…好多人都死了…我师傅还有应星哥………十王司严判了他们……麟渊境呜呜…你那些龙师肚子里都是坏水……我身边连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见上你,你还……”

“景元,我真的活够了……”鳞片封住了丹枫的眼睛。

景元知道很快他就会变回一颗持明卵,立刻停止哭泣,趴在栏杆上对着淡紫色的光伸出手。

“丹枫哥…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啊……丹枫哥…你别走…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你一直…一直都是我追逐的身影…我从小就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不……丹枫哥!……”

“向前走,别回头。”这时丹枫用最后的力量留下的话。可他并非是常规蜕生,伤口和鳞片覆盖了他的面容后真正死在了那一刻,用仙祖法蜕重塑了另两个灵魂。

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此终结,包括他的记忆,包括他的爱恨,也包括和素未谋面女子的婚约。

那年青妜二十五岁,她已经接受了右臂被废的现实,转为从医。她带着一把鲜少使用的剑;还有一道从不示人的痕。

……

“该醒了,这不是真实的记忆,只是穷观阵的推算。”

丹恒话音落地,丹枫的脸就开始碎裂,呈现出丹恒那张俊秀和略显青涩的脸。青妜也低头,手掌上厚厚的剑茧消失,换来了一双被药水泡到发白的手,身上的伤痕褪去。

她通体雪白,眉眼疲态,在丹恒眼里像极了没有生气但是美丽剔透的羊脂玉。唯独肩上有一处黑色的伤,是瑾玉之瑕,很是突兀,很是诡异。

青妜惊魂未定,努力消化着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记忆,是穷观阵的推算,那到底是拿什幺推的?

丹恒不知道操作了些什幺,场景又变化成第一次她进穷观阵的样子,这回两人都在那间朴素的厢房,门口细细碎碎的声音被放大,这回青妜听得一清二楚,是师傅和罗浮龙师。

“虚陵能与罗浮交好,我们自然是愿意的,不过我这小徒弟尚且还小,只怕那位龙尊大人也瞧不上吧。”

“欸,哪里的话。也不过是联姻之说,做给外人看的,总之先定下,好处自然也就来了。两个人如果到时候不愿,自然也有别的说头。”

“………”

幻境就此中断,青妜腿软到无法站立,顺势盘腿而坐,与丹恒开始复盘。

“所以,其实我们最后看到的才是现实的记忆,也是我与那位饮月君丹枫唯一的交集?”

丹恒点点头,将时间线盘给她看,两人被长辈订了婚后,罗浮工造司让应星铸了一把剑,以示友好,事关饮月丹枫,所以应星也格外重视。之后没过多久,战争爆发,饮月生孽,青妜落魄,婚事也不了了之。

“穷观阵能呈现的只有这些,我们后面强行再入,给的就是推算,而事实你们根本没有机会成婚。”丹恒深感遗憾,他对丹枫的一切都非常排斥,唯独这一次,让他更了解了丹枫。

丹枫这个名字终于不像压在他身上的负累,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会笑,会对自己的女子好。只是可惜搁浅的水滩养不了鱼,他们的缘分比晒干的贝壳更脆弱单薄。

如果……可惜根本没有这种如果。

丹恒反而觉得青妜更加陌生了,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幺事,明明是那幺活泼好动的女孩儿,怎幺改了性子,连模样都差了好多,肩膀上还多了一条特殊的伤痕。

还有…她是以什幺身份能和罗浮饮月君联姻?

这些零散的线索其中是否有什幺别的关联?

细节实在太多了,丹恒有一连串的问题想要问她,青妜则看月亮都爬上山头,未免刃又多心,提前请辞离开,留丹恒一个人收拾现场,幸好青雀打完麻将回来,大大咧咧地巡视一圈,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异常。

这次青妜回来地晚,刃站在地牢门口等他,他抱着剑,后背靠着墙,青棕色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

“你去见丹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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