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

在余成荣作答之前,银霁也有自己的答案——当然是以成年人的身份啦。

世界的bug并非仅对未成年人可见,未成年人发现它的时候就能明白这一点。区别在于,成年人早已习惯了与房间里的大象共生,他们没有能力要求大象为新来的居民“腾点地方”,只能对听得懂人话的新居民好言相劝:“不要靠近大象。必要时,爬到房梁上待一会,等洪水从脚下流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因短暂地摘了眼镜而惊恐万分的新住民要问“为什幺有大象?”,避讳的美德就能在此发挥作用。时而,一些半睡半醒的家长实在心疼孩子终日发抖不已,孱弱的身躯就扑将上去,牢牢包裹住她,限制她长个子,至少长不到能被大象一鼻子卷走的高度。要是孩子不信任她,她就不得不扮演成这个房间中唯一的煞神,在孩子的记恨中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偶尔也会有人产生消灭大象的想法,终其一生,也只能讨好地伸去一个吸尘器,叫大象擡起它的一只脚来。

“余副局啊——”元皓牗拖长了腔调,尝试打破僵局,“银霁在问你话呢,你怎幺不理她呀?是不是她声音频率太高你听不到呀?那我就用次声波再问你一遍吧!鹅鹅鹅鹅——”

“你别捣乱。”银霁反手捏住发出气泡音的嘴,“我们不要把余警官放在对立面上嘛,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要有大局观,看事不能有失公允,尤其是要学会为大人考虑。奇怪的是,她有一个特别讨厌的明星,名叫李宗盛,我查过,人家那都是乐坛宗师级别的了,只不过是跟她的偶像离了婚,那就算得上罪无可恕了。看见没,我妈这个七五后都没什幺大局观,我们就不要苛责岁数更大的人啦。”

“可以啊银霁,你成长了,现在都学会在一句话里推翻自己了。”

“你过奖了。余警官的想法现在还没发生质变,我们要先用废话积累哐特体,万一有一句碰巧踩中了呢?接着说我妈,她第二讨厌的明星是海鲸生——余警官,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昨天我看到他出现在春晚节目单上了,我们这帮老乡是不是也能跟着沾沾光?他……”

“我感到很抱歉。”终于,余成荣缴械了。

银霁功成身退地闭上嘴,很快又收缴了第二把魔杖:“还有,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这次机会。”

用一种违背孔孟的傲慢来评判,能得到这次机会,全凭他自己努力。上一回,他在孩子们面前打断了同事的官话,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去劝阻自杀,且不谈功效如何,至少比维稳型虚情假意来得温暖;上上回,仅凭区区一个高中生的怀疑,他就愿意亲临尚不确定的“案发现场”,虽没能阻止那场意外,却让包藏祸心的人有限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哪怕是万恶之源废弃工厂藏凶案,他最开始的选择也是出于义气……再后来呢,用余弦的话说,作为几代人唯一的好苗子,他不得不背负起全家人的命运,跌进了那个深渊。

失去了榜样作用是一码事,如果他还残存着一丝善念,或许足以成为强有力的人脉,必要时还能依靠一下——银霁冷漠地庆幸着。没有一开始就直白问责真是太对了,她才不要陷入人至察则无徒的尴尬境地,感谢情商大师元皓牗这把手铐。

“当时的回答别说你们不满意了,我自己都不满意。”余成荣缓缓说着,面露一丝苦笑,“今天这种情况……你们质疑得很对,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在人群中讲真话的能力。”

“哎?哪里哪里,都怪我们不讲礼貌。”人已经自行走向断头台了,元皓牗急忙发挥小棉袄功能,把他往回拉,“那个讲座也是——也是技术性调整!我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身边的人自杀,都有点应激,当然听不进去套话,也只有余副局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安抚得了我们,要是说得太明白,我们心里还更难受呢!”

厉害啊,一句话就模糊了受质疑的主题,双方忽然都没错了,这才是打圆场的奥义,像银霁这种轮廓锐利的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她只能从自杀案联想到存在云端的视频,虽然只看过几遍,那个一跃而下的场景每天都在她脑内上演,情绪的闸口也随之打开:“现在不是流行说谁痛苦谁离开吗……可我不觉得离开这个世界才是唯一解法,那些真正不该留在世上的人,我们应该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送走……不过说到底,尊重个人选择吧。”

这句发言实在不好,余成荣笑中的苦味都开始回甘了:“很多连环杀人犯也有你这种想法。”

“比如呼兰大侠?”

“说个更近些的吧,”他懒得再追究银霁的信息源,“红谷滩随机杀人案的凶手。只不过,他的归因模式和你不太相同。”

看来他们对这个案件又有相反的看法。不想拐到不必要的话题上浪费精力,银霁的策略是跨步进入总结时间:“没什幺不一样的,既然大众及配套设施都觉得成年男性应该对老婆唾手可得,更确切来说,‘妻源’向来是随取随用的,然而时代变了,有些妻源竟敢跳出框架、用所谓的‘自由’去破坏‘责任’,这个凶手为了捍卫有利于他的规则,即便当事人没惹到他头上,也代表着毁灭稳定的变数,当然要未雨绸缪地消灭掉了,很多支持者还觉得他替天行道呢——世上哪有这幺多客观、理智、顾全大局的圣人?是个人都天然为自己的立场而战斗。即便真有那种傻子,等他失去了一切,也会为曾经共情了对手而后悔,什幺勇敢善良、不畏强权,那都是把敌人当同胞的愚蠢做法,因此,身在‘中间’的我也在有意无意捍卫那条基准线,为了让生活更加轻松和稳定,见势不好,还会把蹿上来的人主动往下踩,身边的人都这幺做,我也不会觉得很愧疚。”

元皓牗暂时保留意见,多半是没分清银霁这段是在代入凶手,还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余成荣比他更快一步做出判断:“你的想法都是人之常情,真正能够痛下决心付诸行动的人,为了顺利脱罪,通常都会拿自身的特殊性当作武器,且尽力避免在公众面前提及公序良俗,让人相信他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银霁摸摸后脑勺:“原来如此……怪不得动辄甩出精神诊断书呢。那没事了,反正我不想和这种人享有同一种死法。”

余成荣不置可否地笑笑,擡眼看向元皓牗:“她这种情况是什幺时候开始的?”

元皓牗一摊手:“我哪知道,我以前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银霁看看这一唱一和的,面色很是不虞。什幺叫“这种情况”?他个拉偏架的裁判怎幺突然跑到敌人的战壕里去了?

“问你呢银霁!”他还理直气壮地立起眉毛,“好像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对世界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了,到底是为什幺?”

时间被拉回了十几年前,真是谢谢他没供出大将军陨落的真相。

被杀了个回马枪,银霁一刻也不敢放松,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说:“行,这可是你要问的——你知道我们幼儿园有人被杀了吗?”

元皓牗眼神向上飘,真的陷入了回忆,没过三秒钟,捶了银霁的兜帽一记:“你又开始了!杀人就杀人,还在幼儿园里杀,画风太不搭了!”

“可我真是亲眼看到的。”

“你确定是亲眼‘看’到的?那你快说说怎幺杀的。”从动词判断出她的参与度尚在安全线内,元皓牗小小地松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

“是这样的,有一天中午,我们班在场子里玩的时候,我一个人觉得无聊——”

元皓牗看起来有话要抱怨:“是的,你老是满脸嫌弃地躲开人群,我好不容易帮你抢到秋千,喉咙都叫破了,你也不去荡。”

“对不起。”

“原谅你。”

严格意义上,银霁并不能确定“那个”算是人;生命的本源应该把死的本源也囊括进去,对她来说,本源应该命名为“一位橘子皮老太太不知道杀了什幺东西案”。

那天中午,天色阴沉、闷雷滚滚,隐有暴雨来袭之势。银霁本就觉得气闷,加上刚进幼儿园,满眼都是不受控的陌生人,实在融不进吵吵闹闹的环境中,远远站着都嫌烦,于是趁老师不注意脱离了大部队,独自溜到幼儿园的后巷去探险。

这条后巷与大狗看守着的近道不一样,入口通常是紧闭的,可那个木门经年累月地阻拦着行人,从内里早已腐败了,而今破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狗洞来——如果是身高不够的人类幼崽,一弯腰也能通过。

后巷与对面的小区以一条臭水沟为界,那一头住的大都是幼儿园老师及家属。橘子皮老太蹲在臭水沟的这一头,眼下还不到接孩子放学的时间,银霁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她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来自地底的老太太背对银霁、面对着一只痰盂,明明再走两步就到臭水沟了,许是手里需要处理的东西很小、很小,小到一个痰盂就能淹没,她何必多费腿脚?好老了,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她。

银霁站住不动了,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场景——就算对一个刚上小班的孩子来说,世间的新鲜事物也不是每一件都能全盘接受的。

那老太太手里的东西,银霁还记得,一定是在发出声音的。老成了一堆橘子皮的她应该有点耳背吧,就像在火锅店里烫毛肚,或者用质量不好的蘸水笔写信,放下去、蘸一蘸,拿起来看一眼;再放下去、蘸一蘸……如此反复。不多时,“那东西”再也不能发出声音,老太太的这套流程却还没走到尽头。

中断了流程的竟是银霁的目光,她躲在墙角,只探出一个头,饶是如此,两颗石头也砸中了老太太穿着深蓝色褂子的脊背。老太太回过头,望向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看客,那双眼睛比大爆炸前的宇宙还要混沌,又如煮散了的一锅饺子般浑浊不堪,几乎分不清瞳仁和眼白,颜色青黄交织、难以用现存的任何语言去描述。

银霁宛如被施了定身咒,浑身通着电流,脚步却半点也迈不开。与她相比,老太太神情麻木,垂着半拉眼皮看了她一会,满脸粗糙的毛孔及散乱的褶子只是略一移位,又回过头去,继续着她的“日常”:接着蘸一蘸、再拿起来看一看。

回忆的碎片被压缩过后吞进了虫洞,银霁不记得她是怎幺离开那里的,回过神时,元皓牗在大力摇她的手:“那到底是什幺东西?颜色和形状你还记得吗?”

“枣红色的,或者橘红色的,形状……”

银霁试着在沙坑上画出来,元皓牗歪头研究了半天,还是分辨不出来:“这是什幺呀,勾玉?”

余成荣似是明白了什幺,看着银霁的发旋,语气非常肯定地说:“当时你逃走了。”

“嗯……”

闻言,元皓牗收起装傻面具,声带如注射了液氮般即刻变得酷寒:“什幺叫逃走?她才几岁,她能有什幺办法?”

余成荣没有回应,依然审视着银霁:“你逃走了,这幺多年来,你一直在后悔。”

“好像是哎。”不知怎幺地,熟悉的电流回到了银霁的膝盖中。之所以顺着审判官们的意思提起这件事,主要是想证明自己的经历也颇具特殊性,在这个为礼貌而临时搭建的法院里,她也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呢,可余成荣这是在干什幺?釜底抽薪?

冲着发旋,审判的天音如开颅的手术刀搬,直直钻进了她的大脑:“从那以后,一旦遇到‘有人被杀了’的情况,你不允许自己不付出行动,就算很害怕,也要咬着牙冲上去,不能容忍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怯懦。你做这些事、说这些话,其实都是为了惩罚当年的你自己。”

银霁心底大为惊骇。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原来,她奋力追逐着“非日常”,最深层的内驱力是自我惩罚?就像中考前被补习班透题,上了高中后,哪怕做一个“学霸”很辛苦、很违背爸爸的藏锋式教育,她在学习上却更加不敢懈怠,唯恐自己无法为……为过去的经历赎罪。

“不、不对,我那是太无聊了,才……”

此刻的辩解相当无力,元皓牗也被新战壕里的总司令说服,掰着银霁的脸和自己对视,双眼变成诺亚方舟,除了倒映着的乘客,还载满了心疼:“唉,我说呢,这就是你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过度思考的根源?”

“我哪有过度思考……”

“你可太有了,大家一凑近,都能闻到你cpu燃烧的味道,而且你很少在我们面前睡着,就算累到了极点,也努力睁着眼睛开启省电模式,关机是不可能关机的。”

“不对不对,app都记录过的,我每天能睡到6小时以上……”

“好了好了,小银霁,那不是你的错。”元皓牗轻轻拍拍她的脸颊,“我就在这里,你可以从那场噩梦里醒过来了。”

“我醒了……我醒了还能去哪?世界是假的啊!”脑中仿佛有一根弦崩断了,银霁颤抖着从被告席上站起来,用混沌的声音发出呼告,“世界是假的,大人随随便便就能把小孩杀了,小孩要苦等18年才能长成大人,春天还没来,好多小孩已经融化了……规则都是写着玩的!书上写了四季分明,可是只有下暴雪的冬天才是真的!我问你,我们还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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