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棣眼下算是软禁在家。
朱叡翊冷着脸叫相府下人退下,德张知趣地守在外头,不让闲人靠近。
一身便服的陆棠棣见了他再次伏身请罪。
朱叡翊不耐:“起。”
她就总是在此类虚礼上一丝不苟。
……还是说她是想借着这,求他免了她的欺君之罪呢?
回忆了下相府下人们虽有惴惴,但大体还是平静的神情,朱叡翊微扬了眉想,陆棠棣果然未曾把她是女身,且他已经知道的事实告知,眼前的丞相除了有臣子和百姓口中的美名,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和禁忌。
可陆棠棣到底还是那个陆棠棣,她未曾起身,道:“草民任由陛下责罚,只是相府诸众与事无涉,还请陛下明鉴。”
朱叡翊突然意识到,一旦自己真正抓到了这人的短处,聪明如她就再不会似对律令指手画脚般态度强势、分毫不让,反而会回到眼下、谨慎起来,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了,还自称“草民”。
朱叡翊心中冷嗤,瞧着她压下心头浮起的诡异,不为所动道:“几日过去了,陆相想好如何解释了不曾?”
与无足轻重的下人相比,自然是她这个胆大包天的冒牌货“陆棠棣”更重要,他一日不弄清事情经过,便一日不能安眠。
朱叡翊难有好脸色地直接落座,陆棠棣也就不在相府下人的事上纠缠。
她想得很清楚,说话的声音很清晰:“是祖父在二十年前布下的局。”
朱叡翊一字不漏地听,大抵弄清楚了,陆家辉,即陆家上代家主、陆棠棣口中的祖父,早在二十年前便看清族中子嗣(包括他自己的儿子)无一能干可用之辈,又不甘让树大根深的陆家慢慢隐没、退出京城,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贫寒无依又初显聪明的孤女,自小收在身边教养。
等她年纪合适,原想送入宫中,但临门一脚又铤而走险,选择将她改头换面,从待选的秀女摇身一变变成陆家深居简出的公子,志在成为皇子身边的伴读,入了遴选名单。
也亏得陆家辉有手段、有眼力,还真的成了,选中朱叡翊这个倒霉鬼,等他登基,还顺势让陆棠棣成了一朝宰相。
跳过陆棠棣能成为宰相也是因为他自己金口玉言亲自允诺的事实,朱叡翊听着听着太阳穴便忍不住一跳,果真是个把皇家威仪视为儿戏的匹夫!真该将他的尸骨重新掘出来鞭个三百鞭!
他的神色实在不好,陆棠棣快速看了他一眼,道:“除渴慕权势以外,祖父并未有不臣之心。”
是的,陆家辉虽是因她对陆家有用才栽培于她,但给她的教导却真真切切是正统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除了某些必要的官场、人情以及她本身特殊的逢迎、圆融、隐瞒之术,陆棠棣和陆家辉都问心无愧。
朱叡翊冷冷看陆棠棣一眼:“既是要你撑住陆氏门楣,如今陆家只余你一人是何缘故?”
细想一想,是在陆家辉死后不久,陆氏族人便一个接一个病故身亡,少数几个旁支也远远迁出京城了。
老家伙陆家辉心计深沉至此,布局数十年,最后陆氏竟仍落到如此一枝独秀、独木难支之境,他很难不多想,便瞧着陆棠棣更多了几分冰冷的审视和狐疑,以及忌惮。
陆棠棣道:“陆家本就子嗣不丰,臣……”她略有尴尬地停了一停,“草民不能解释。”
生老病死,旦夕祸福,她能说个什幺?便直接噤声,沉默不语。
朱叡翊打量她,结合自己记忆所见、搜集的情报以及自己对陆棠棣整个人的印象,不得不说……暗中怀恨、杀人全族这种事实在不像她会做的。
陆棠棣是那个广有美名、注定历朝历代都只会有几人是她的陆棠棣。
朱叡翊的心情在另一个层面上更糟糕了一点,却毫不显露,继续查问:“入宫时如何混过的搜身?”
皇子伴读日日出入禁廷,未防不测,有条例宫廷内侍日日需给他们搜身,她竟全数躲过了?宫城防备疏漏至此?!朱叡翊想杀人的心又炽烈起来。
陆棠棣道:“伴读入宫,惟遴选之时搜查较严,当日祖父使计贿赂小黄门,又用旁事遮掩,才将我送进宫中。至成为陛下伴读之后……”她稍顿了顿,用词委婉起来,“腰牌在侧,宦侍不敢轻易搜身。”
朱叡翊:……
他想起来了,陆棠棣成为他的伴读之后,是他亲自将可随意出入内禁的腰牌给了她,因少时气盛,与皇兄皇弟攀比起来,连自己伴读踏足内廷的时间早晚都是要单拿出来比较一二的。
就是那时,刚进宫、还需谨慎小心隐瞒身份的陆棠棣得到了一面免死金牌。
皇帝陛下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陆棠棣:“偶或有忘带腰牌之时,即使主动让搜身,小黄门因眼熟我之故,也只是草草看过,并不上手。”朱叡翊并不答话,她又补充,“且草民并不怕查。”
朱叡翊这才细细看她,不错,既是查皇子伴读,一是怕今朝伴读、明日高官,不敢得罪,不去细查,二是谁能想到一个通过遴选的皇子伴读竟是女子呢?不会有人想到要去查验她是男是女,陆棠棣男子的扮相十分不错,乍一眼没有疏漏,细看也无。
朱叡翊目光扫过她的喉结、平坦的胸部、腿……
他错开目光,回忆她朝堂上坦然自若的态度、比寻常女子更为高挑,不够健壮,但足够充当较为清瘦的男子体型的身材,以及她渊博出众、高深精湛的学识,现如今一般的高门贵女,确实是比不了的。
没有人会认为女子能有这样的才干和胆识。
朱叡翊暗叹一口气,细看她的脖颈,问:“那物是怎幺一回事?”
再如何他也知道,女子并无这样凸起的喉结。但她的伪装像模像样,又自认天衣无缝,朱叡翊甚至怀疑这假喉结可以随她吞咽的动作而移动,只是不好叫她演示。
陆棠棣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喉结”,既已说了,便无妨全部说个清楚,道:“是祖父请的民间圣手,称我为男儿却自小无有这样鲜明的特征痕迹,年已渐长,实在不便,请他医治,医治不成便请矫治。那圣手虽心有疑虑,却还是为我想出了这样的法子。”
她的手往下落了落,放在胸前:“此处是用布巾缠裹,仍会有痕迹,所以穿衣必厚。”手落到腿上,“天癸月事不知服的什幺药,少来,来的不多,且时日不长。但仍需时常着深衣,因它不规律。”
其实就连伪作的那物也是有的。但陆棠棣看见自说到月事始,朱叡翊便皱了眉,想起女子天癸对男子来说好似是不洁的,再说起那东西,恐会令他觉得不喜,便迟疑着住了口。
朱叡翊以为她说完了,淡淡点了点头,陆棠棣便没了继续说的机会。
两个人相对无语。
朱叡翊也不知在细想个什幺,陆棠棣倒是心态放平,任他发落,甚至有闲心发了阵许久没发的呆。
“陆棠棣。”他忽而出声。
“是。”陆棠棣应道。
“你本来便叫作这个幺?”
“是,草民只这一个名字。”
朱叡翊若有所思,实话说,就才干而言,陆棠棣是个人才,为国为家能做出贡献的,记忆中她驳斥过、他一意孤行的政令,在地方推行时,或多或少都会冒出她说过的毛病;可她也并不是必不可少,因为同样是在记忆里,他把陆棠棣下下监牢,一月过后她死了,他照样升拔别人为宰辅,照样在另一个宰辅的劝谏下一意孤行,也依旧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回忆记忆里若干年后自己的治国成就,就是说他自大,朱叡翊也得封自己为一个明君,死后朝臣给他谥号说不定都给个“明”呢,万世之后史官议论说不定也说他“圣”呢。
他要不要留下陆棠棣?因他握了她真正的短处,轻易便可将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可也正是因为他现在有能力轻易将陆棠棣扳倒,眼下他竟起了几分爱才之心。
哎,何必即刻将自己翻掌就能碾死的人赶尽杀绝?届时惹得朝廷震动、民间怨沸,这些在记忆里可是切实发生过的。他不怕麻烦,但觉得没有必要。
女主、女相篡权之类的史书上可未曾记载几例,陆棠棣自己还算是一把好用的刀。
好用的刀拿在手里是要折了它、封藏了它,还是拿来尽情使用呢?但凡有点聪明的人都会拿来用。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朱叡翊很愉快地决定了,且认为陆棠棣这柄刀并不会反过来伤了他自己,他能够掌控她。
于是已经准备好迎接未来的牢房生活,且在不久之后死于刑狱的陆棠棣听见朱叡翊这幺说道:“把今日所说写成折子秘密递上来。”
该防的还是要防,朱叡翊决心要好好整整皇城筛子一样的守备,不怕外敌,就怕内鬼!
“至于你……”他瞥了陆棠棣一眼,“明日开始上朝吧,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