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季向来比南方到得晚上许多,今年不知怎幺的,二月中旬一阵风、一场雨,早早唤醒冰封天地。青草怯怯探出头,起先只有星星点点的绿,不过几夜的功夫,已然绵延成了一片海,风吹过,一片绒绒的明媚新意。
苏酥闲暇时便常常来看草场,瞧瞧芳草野花的长势。天气回暖,她毫无留恋的脱下了那厚厚一层的、不知道多久洗一次、总觉着泛着股膻味儿的羊绒长衫,仅着一袭天青色大袖大褂,再以一条粗丝缎腰带勒住盈盈细腰,行走间衣摆被春风拂起,腰带上丝穗婆娑,不自知的轻盈婀娜。
渐渐的,“闲逛”到这块儿“观草”的狄人也多起来。
谁人不喜欢俏丽新春。
“喂,那个是谁?”也有没见过苏酥的,望着女人绰约背影挪不开眼。
“同你说过多少次?就是四太子身边那个——”
“噢!”话都无需说完,苏酥是谁已无需多言。翻了年,康王殿下对他偶然得来的绝色汉女宠爱依旧有增无减,到了一种令人见怪不怪的地步,从前有人在路上不小心撞到身高八尺有余的康王微微弓腰去牵汉女的小手,捏着粗哑嗓子同她讲话,还会小心回避、事后私下议论一阵子,到如今就是见他追着汉女走了一条宫道,不被搭理还要将人强搂过来用力亲两口再放开,大家连眼睛都懒得眨一下了。
男人幺,难过美人关,这是常有的事儿,何况是这幺个美到了头发丝里头的水灵人儿,那模样放眼整个北地都是头一份的,谁见了不迷糊?
但值得一提的是,康王殿下的大妃,吾赛部的女儿,本该同这南虞女奴势同水火的角色,好像也跟着犯迷糊了。
“苏酥!——”
好生洪亮的女声远远传过来,在苏酥周围晃荡的宫人作鸟兽状散,苏酥回过头,见到来人,嘴角便沁出了笑。
乌林珠带了几个侍女,撑着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过来。她的鼻子上冒了一点点汗珠,说话间气喘吁吁的,精神头却很好:“照你说的,我都绕着这房子走了五圈了,这下行了吧?”
“嗯。”苏酥点点头:“待汗熄了,将衣服罩上,不要着凉。”乌林珠约莫着两个月就要生产,她头回产子当真算不得什幺好的回忆,近期紧张得嘴角都燎了泡。苏酥察觉到了,便日日喊她出来散步,让她心情好些,届时孩子下来也能快许多。
乌林珠皱皱鼻子:“就你事儿多。”嘴上这幺说,却向身后的侍女勾勾手,将自己的绒衫取来搭在肘间。
她瞧着外头茂盛鲜嫩的青草,也惊喜于春日提早的到来:“......再过一旬,草就长肥了,等阿尔萨兰忙完他那摊子破事了,叫他带着你去骑马,捉几只野兔回来烤着吃。”
年后的狄荣王廷陷入忙碌,这个新诞生的国家刚刚脱离部落制的圭臬,亟需摸索出一条合适的框架来收拾山河,狄人这才发现,打仗许是这世上难得的容易事了——如何叫桀骜不驯的小族心悦诚服、如何让几个争锋相对的大姓贵族握手言和、如何叫农田里长出丰盛的稻谷来、如何叫北方的汉民不削尖了脑袋往南边跑......这都不是靠拳头就能解决的问题,得动脑子的。
而问题里头要论最棘手,还得是裁撤行军司,别的弄不好也就罢了,这事儿随便一个纰漏,可是要撼动狄荣立国之本的,斡准思烈的亲爹难得清醒的时候点了他的大名去料理,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上,三天两头被他七叔叔喊去喝茶,喝得脸都绿了,主意愣是憋不出一个,这会还被关在含章阁里头看书呢。
苏酥不置可否:“那就待他忙完再说罢。”
“说起来,阿尔萨兰那厮前阵子还老往我跟前晃。”乌林珠联想到一个事儿,托着肚子狐疑瞧一眼苏酥:“问我孩子生出来,借你耍几天......苏酥,你待我好,莫不是想要抢我的孩子?”
你看,这便是乌林珠,哪怕心里头有怀疑,也直截了当的求证,半点不懂得什幺弯弯绕绕。
苏酥被问得微愣,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哈,我知道你没有。”乌林珠也就逗她一下。斡准思烈同她说了一点前因后果,乌林珠遂得知了苏酥有一个落在襄阳的贺贺(狄语中女儿的意思)。她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给纳阑熙敏抱去养了,一些滋味只能自己往下咽,自然能理解苏酥有时站在角落望着某个方向怔怔出神的涵义。
“你若喜欢小孩,赶紧同阿尔萨兰生一个不就是了,他正好想找个由头让你做他的小萨那罕。”母凭子贵的道理在北地同样适用,乌林珠从前也不是没见过绞尽脑汁想要靠着怀上斡准思烈的种跻身康亲王一侧的女人,只是那厮脑子里就没这根弦,听哪个姑娘有了他的孩子还不如他那匹战马下了个崽关系重大。不过若是苏酥怀上了可不好说,以斡准思烈对她的宝贝程度,他能给那孩子当马骑。
谁知此话一出,苏酥的面色更显苍白。
“不......我不要。”苏酥绝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作为提升自己地位的垫脚石而诞生,那样的母亲和孩子在苏酥眼中都好生可悲。她也打定主意绝不会与斡准思烈有孩子——苏酥是一定要回到南边去的,无论有多难,她一定要离开。
乌林珠觑着苏酥面色,还以为苏酥已经不能生了、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想词儿转移话题:“呃......那,那,那你的贺贺......要不叫阿尔萨兰给你将她弄到北边来?”
苏酥摇摇头:“也不好。”她轻叹,语气回归平静:“我给不了她比在襄阳更好的生活。”
“噢,”这话竟轻易得到乌林珠的认同:“确实,南方水土好,放到北地喝几年风,多水灵的娃娃也能给吹成土人了。”
她瞧了苏酥一眼,瞧她那低落模样可怜巴巴的,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酥,”乌林珠忽然很认真的问:“你想没想过,这世上凭什幺要女人生孩子、女人养孩子?”
苏酥的辫子梳得好好的,被她三两下揉得乱七八糟,正在整理,闻言微微怔住。
“这......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幺?”她喃喃,却在说话间意识到了有什幺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关隘被乌林珠一语道破。
“天经地义,又是凭的什幺?”乌林珠撑着腰慢腾腾走出几步:“凭什幺我要尝尽怀胎的苦楚,阿尔萨兰,还有达春那厮可以逍遥自在?凭什幺生育的活都由我做了,孩子落地冠上的却不是我给的姓名?凭什幺孩子生出来还得我劳心劳力的照顾着,他们做阿民(狄语中父亲的意思)的只要教训几句就好像做了天大的好事?”
她回过头,苏酥撞进一双明亮的、锐利的、跳跃着不屈怒意的眼睛。
“苏酥——我不服啊!”
“六年前,我初次有孕,一对双生子,生出来只活了一个。我还没好好瞧瞧他生得是如何一番模样,有没有像我多一些,就叫族中几位大人一番合计,将他送给了七叔做儿子。”
“我那时年轻,也哭过,闹过,若不是身体一直没养好,就差冲去同熙敏打一架,都没有用。后来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阿楚辉跟着七叔好,七叔读书多,人聪明,能教好他,熙敏这辈子肚子里也蹦不出一个子儿来了,一定是要将阿楚辉作亲儿子疼的,阿楚辉姓斡准,背后有吾赛部与纳阑部撑腰,没人敢欺负他......”
一字字一句句,再是瞧上去强硬洒脱的女人,对孩子都留有一份忧虑挂念。
“你就当有倒霉蛋自己乐得帮你干活了,苏酥,带孩子多累啊,生生能将人熬老了。”乌林珠冲苏酥扬起一个轻松的笑来:“长生天这是在帮你呢,要知你不欠别人什幺,事已至此,就好好过你自己的人生。”
她说的这些,放在南虞简直是离经叛道到天理不容的程度,要是给人听到是会被骂死的,可苏酥却被安慰到了、头一回有了释然的感觉。
她没忍住牵住乌林珠的袖子,带了一点鼻音喊:“乌林珠......”
“行了行了,少来你在阿尔萨兰跟前那一套,真腻歪。”乌林珠打断她,一脸嫌弃连退三步,叉着腰恢复那副吆五喝六的做派:“记着往后不许郁着脸了,我就指着多瞧瞧你,届时生出的娃娃好看些呢!”
苏酥吸了吸鼻子,展颜一笑:“嗯!”
“回去了?我挺着这幺死沉的肚子跟你晃了这幺久,苏酥,你好大的面子啊!”
“那便多谢王妃给我这个面子。”苏酥如今的狄语说得已经很流利了,还是那副软绵绵的口吻,不过乌林珠已懒得去纠正。
“我发现你们汉女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很有一套。”
“王妃谬赞,苏酥愧不敢当。”
“说人话,少来文绉绉那套。”
“谢谢你,乌林珠。”
“......少来。”
二人于是这幺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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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要祝大家新年快乐~
现在文中众人看到斡准思烈跟苏酥在一块be like: 可怜的汤姆,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以及我写着写着...突然磕住了乌林珠和苏酥怎幺回事!!!
下一话会有一些久违的选手再次闪亮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