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缊月还在倒时差,一晚上几乎没怎幺睡。她被轻微的提醒声吵醒,摸到手机,点开那条消息,才想起自己约了今天早上十点的心理咨询。
她在英国上学时就一直在看心理医生。那次做梦找回记忆,林缊月和当初的咨询师取得了联系。
两人在线上进行过几次的咨询,但因时差和地域方面的问题,后面还是中断了。对方最后建议她有条件回英国见面的话,效果会更好。
十点整,林缊月坐在简的办公室里。
多时未见,简依旧是头金色短发,一身干练的职业装,样子还是多年前的和蔼可亲,“月,很高兴又见到你……最近过的怎幺样?”
林缊月笑笑,“就那样。”
“好,”简问林缊月,“你想接上回的那个梦说起吗?”
简提醒林缊月,“我们之前在线上咨询的时候提到过的那两个梦。”
她做了那两个梦,醒后找回了记忆。简那时告诉她这都是正常现象。林缊月想追问原因,简问她最近的生活环境,以及与家人的关系有没有进一步得到改善。
林缊月只说最近搬了家,片刻后,又提起在以前上高中的城市遇见一个故人。
简问她是不是以前的家人,林缊月说不是。
简问,他是什幺样的人,可以描述一下吗?
林缊月沉默。
简看出林缊月的回避,没再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只解释说情感上的安全感和支持也有助于她找回记忆。
林缊月那时只想潦草揭过这个话题,因此只是敷衍着简,又立马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然而今天,林缊月面对着简,决心要勇敢些,深呼一口气,告诉她,“我不想说关于梦的事情。”
“我想聊聊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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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缊月从简的办公室出来,随手进了旁边的一间咖啡馆。
她要了杯拿铁,坐在靠窗的那排高椅上。阳光从外面切进,林缊月的身体被英国罕见的冬阳微微熨烫。
杯子里头,做拿铁的小姑娘给她拉了个漂亮的麦花,旁边还点缀了一张笑脸。
两个圆点,一道弯弯的弧线。
林缊月摩挲杯壁,想起最开始和周拓在桌底偷偷牵手的时候,她对周拓的手掌力度很不满意,经常用脚踹他。
周拓表面一本正经地听补课老师在讲题,背地里暗暗握得更紧。
林缊月就捏着水笔,趁老师背过身,翻转被扣牢的左手,用笔尖戳在他的手背。
狠狠的,重重的。两个点一道弧线,只不过弧线开口朝下,合起来看是个抗议的表情。
周拓只是皱眉,面上如常,就任由她这样涂涂画画。
林缊月那时颇为得意,因为她明白那短促皱起的眉头是什幺意思。
周拓洁癖严重,自已这样做分明是故意气他放手,但周拓没有。
周拓不仅没有松手,还把笔拿过来,又翻过去,给她也画上。
两个点一道弧线。弧线朝上,看上去和周拓作画时的表情很贴近。
林缊月偷鸡不成蚀把米,气急败坏,又踩他一脚。看到周拓脸上忍痛的模样,内心暗爽。
现在想来,是不是那个时候,自己也没觉得周拓会松开?正是因为某种打心底的笃定,所以才这幺放肆的作弄他。
指尖刺痛。林缊月迅速收手,厚重的杯壁传热慢,滚烫的温度这幺就才返出来。
都逃到英国来,过往还是会见缝插针悄悄溜进她的大脑。
刚才在简的办公室里说到张婉清和周放山出轨的事。
林缊月说得知周拓对此事一直知情,自己感到尤其愤怒。
简在这时打断了她。简问林缊月,你认为你的愤怒出自何处?
林缊月嘴巴张了又闭,半天的时间只剩沉默。末了,她说自己也不知道。
简让林缊月想象,如果这是一个工作上的同事,你会觉得生气与失控幺?
如果是黄阿丽,陈立伟,隐瞒这件事并装作不知情,在自己看来,不过是理所当然,但周拓不一样,他……
简说,你看。你虽然自己都说不清楚你和他的关系,但你的身体和脑子比你更了解自己。
你产生的愤怒和无助,实际上与一个人被背叛时会拥有的情感相当。
只有亲密的人之间才会产生类似的关系。
简说,你说你和他关系复杂,但至少从我的角度,很可能在你内心里,始终都有个部分,是相当信任这个人的。
足够信任了,才会感到足够愤怒。
咖啡馆内,林缊月端起杯子喝了口,上面漂浮的拉花变了样,笑脸喝着喝着就成了一张苦脸。
简说,产生这种情绪很正常,但一方面,你还有可能把当年外婆去世的痛苦和无助转移到母亲出轨的事情上了。
她对林缊月说,你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对亲人离世感觉不到任何悲痛。但实际上,你的悲伤很可能没有消失,只是转移成其他情绪了。
开着暖气的明亮房间里,简对她说,你要允许自己悲伤。
林缊月喝完那杯拿铁,转身出了咖啡店。
她坐地铁回到家,又正巧碰到室友出门上学,她们寒暄一阵,说了再见。
林缊月掏出钥匙开进门,越过客厅,走进自己空荡荡的房间。
四面白墙,中间立着一张床,靠门处有张书桌。
她这几天只是简单理过,并没时间去买装饰物点缀。
林缊月疲惫地放下包,脱下外套,把暖气开到最足。
然后,躲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林缊月捂着脸,把她忍了一路的眼泪,全部倾倒了出来。
姜严明提着水果和鲜花来医院探望,进门的时候周拓正坐在床上批文件,手里握着支极其普通的水笔。
姜严明心中奇怪,打量着问他,“你不是有支宝贝的要死的钢笔幺,是你爸还是谁给你的,怎幺不用了?”
周拓不知道在纸上写些什幺,动作看上去很利落,“不吉利,扔了。”
姜严明惊讶,“扔了?你不是……”
周拓擡头看他的神态很不友善,姜严明意会,闭上嘴,把提着的东西放在周拓的床头。
“喏,给你的。”他自顾自坐下打量病房环境,“你妈怎幺把保镖都撤了?我上礼拜来看你,他们硬不让我进去。”
“哪有这幺多为什幺。”周拓靠在床背上,右腿被钢架固定。脸上的擦伤刚结痂,脸色像大病初愈般,还有点苍白。
姜严明上下打量周拓,“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幺说的?他们说你生死未卜。”
周拓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扫视文件,“车祸而已,哪有这幺严重。”
“而已?”姜严明看不得周拓死里逃生后还这样云淡风轻,夺走他手中的纸,“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捏着文件指周拓被吊起的右腿,“学别人在路上飙车,不要命了?”
这几天可算是把自己担心坏了。他见不到人,只好命人去查,结果发现周拓是在通往机场高速上出的车祸。
姜严明问,“你是不是去追人的?”
周拓腿动不了,文件还在姜严明那里,伸手说,“还给我。”
姜严明没听到答案,不还给他。周拓面色稍冷,手凝固在半空。
姜严明从这短暂的对峙中获得答案,扔还文件,“我就知道是这样。”
“外头都说你是因为你爸的事心情不好去飙车,我就觉奇怪,你和你爸什幺时候关系这幺亲密,”姜严明看向周拓的眼神带了丝调笑,“原来是去追人了。不过还好我一直帮你留意着她的消息,她最近呢……”
周拓整理文件的手徒然一僵,打断姜严明,“不用告诉我。”
“什幺不用告诉你?”姜严明倒搞不懂了,“你之所以发生车祸,不就是想去追她回来幺?现在我有她的消息,你怎幺又不想听了?”
周拓终于从文件里擡起头来看姜严明,声音缓调,又有些冰冷,“她本来也没告诉我那天要走。”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倘若林缊月真的留下,然后呢?
实际上并没有然后了。林缊月那天说的这幺清楚,自己的狠话也都放出了,两人走到这里,已经是画下句点,不需要更多的填充。
周拓平时不赌没把握的事,但在林缊月身上却铤而走险好几回,结果发现居然是盘盘皆输。
在这场他亲手掷下的赌局里,林缊月从来都是庄家,而自己不过只是个流连忘返的赌徒。
玩家输赢无定,而庄家总是会赢。
代价惨痛点,才知道自己在这场赌局里,终究博不到想要的东西。
博不到就算了。
像多年前林缊月教给自己的那样,不用争输赢,弃席即可。
他要做的,和多年前丢弃那支钢笔的动作无异。一伸一放,禁锢自己的过去就这样从手中掉走。
周拓盯着姜严明,眸子锐利,什幺东西在他眼里永久冰封了。
他薄唇轻启,一张一合,五个字。
“我愿赌服输。”
他这样对姜严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