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纪文化描摹》,棕色皮肤的龙人坐在图书馆深处的座位读这本书,书本呈45度倾斜,被放在立式阅读架上。
佩尔霍宁远远就看到了那本书熟悉的封皮。
她有点兴奋地加快脚步,穿越墙边的小道。
“嗨。”
龙人擡头看她,金色的眼睛令她联想到神秘学概论课上提到的烈日崇拜。
一般来说,被问好后,人们会回复:你好。或者:有什幺事?但龙人只是眨眨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是那种不太擅长社交的人吧。佩尔霍宁想。
“这儿有人吗?”
龙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环顾了一下整张长桌。这块儿放的本就是些晦涩难啃的书,加上离门口太远,很少有人来。据说,有些人都不知道图书馆还有这地方。
龙人的视线又回到她脸上,淡淡地说:“不确定,应该有两三位好学的幽灵吧。”
“……”
佩尔霍宁尴尬地笑了一声,在龙人对面坐下,确认对方的反应——没反应。那看来也不是会捏着鼻子远离她的那类人。大概只是单纯地不会聊天。
她打量着龙人。
芬迦林·席拉。她们都是北方班的,选修的课程还大致重合,仅仅这两件事,倒不至于让佩尔霍宁对芬迦林印象深刻。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多了去了。
主要是,她迷恋芬迦林头上的角,还有翅膀,还有蛇一般的尾巴。
芬迦琳的角是盘角,长在颅顶,整体向下盘旋——简直是完美的斐波那契螺旋,让人联想到奇迹,数学,自然的神秘——太可爱了!背上的那对黑色巨大双翼,从斜方肌附近长出来,在智人型双臂的外层偏上,就像长了四只手,但有一对手是鸡翅结构,生了羽毛。佩尔霍宁见过龙人们各式各样的翅膀:长了羽毛的、只有薄膜的、只有骨架的、长在肩膀的、长在腰上的、长在脑袋上的。无一例外,很少有人能在不借助符号术的情况下飞起来,即便那些翅膀已经很大了,折叠时几乎和其主人一样高。要靠流体力学飞,需要异常强大的胸肌和异常轻的骨骼,人体很难兼容这样的结构。
起不到作用的器官,就像古代遗迹一样安静地存在着,太可爱了!
最后是尾巴,那条长长的尾巴,鳞片同样是黑色的,但在不同波段的光下会反射出斑斓的色彩,晃动时仿佛在呼吸的鳞片——太太太可爱了!加上青少年龙人为了保护角上生出的小型尖刺(尖刺刚长出来的时候很脆弱,很容易被撞掉),还会在上面戴护甲。需要护甲这点也非常可爱。鳞片、错落分布的羽毛——总之哪里都可爱。
佩尔霍宁克制住自己凝视的冲动,低下头,翻开带来的书本,假装不经意地说:“呃,我只是想说,我也很喜欢那本书。”
芬迦林迟钝地眨眨眼,好像才根据周围没有别的肉眼可见的活人推理出这是在对自己说话,回答:“哦,我也是。”
“你对前纪文明感兴趣吗?”
“嗯,算吧。”
佩尔霍宁起身,绕过她们之间的桌子,坐在芬迦林旁边,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你知道图书馆地下的权限文献吗?”
芬迦林有些不自在,因为佩尔霍宁整个人倾向她,眼睛仿佛在发光,兴奋又紧张,就像这辈子第一次遇到一个能使用母语对话的同乡。
“呃,那是个谣言吧?”
“但图书馆确实有地下室,难道你不好奇吗?如果关于配子的秘密,真的就躺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呢?”
佩尔霍宁探头到她的书页前——冒犯的行为,但芬迦林保持礼貌,让出空间。
“你觉得,配子是怎幺灭绝的?”佩尔霍宁问道。显然,这是因为书停在《性别:共生的战争》这一章节。
这本书里并没有说明配子,也就是人类雄性,是怎幺消失的,不可能说明,因为没人知道。直到三个世纪前,博物学家恩熙麦能才提出:“一直以来,我们对配子的理解是有误的。在自然界中一直存在‘性别’的概念,经典的雌雄分类,想必各位同胞并不陌生。但是,我们以一体论的角度,理所当然地、不平等地看待了性别,认为那是与我们无关的、低等且自毁的怪异演化。配子,我们一直以为那是远古人类为自己制作的基因切片,目的是与其他人进行效率化、更便利的基因交易,就像货币的诞生一样,市场化、然后共同促成进化。我们以为配子应当不是生命,而作为生命的客体存在。但完成对古代文献《天演》的破译工作后,我才恍然大悟,配子很可能并不是我们的切片,而是另一种性别。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社会是由两种性别的人构成的。”
不过,在三个世纪后的今天,也有一大批人不认可恩熙麦能的理论,她们不觉得自己是这样低等的生物。从语言的演化上来看,也根本找不到性别存在的痕迹,我们只会描述人类的成长阶段,这在各种古代语言中都差不多:儿、人、女、老。仅此而已。与恩熙麦能的性别论相对立的,是孤体生殖论,这类人认为,在送子鹤出现以前,古人类仅仅是生出自己的副本,正因为不断复制自体的策略无法适应环境变化,才有了基因交融的概念。
事实上,关于性别的发现一直折磨着恩熙麦能。毕竟无论配子是什幺,最后都灭绝了,也就是说,从天演的角度来看,至少对于人类而言,配子就是一项失败的尝试。或许这一模式确实是低等且自毁的怪异演化,因为它反而会自噬,造成自相残杀、过度的竞争,最终导致种群数量的锐减。无论出于什幺原因,到了晚年,她大部分关于性别论的研究都未能发表。
佩尔霍宁对这类鲜少有人抵达的秘境十分感兴趣,如果她能找到探险伙伴就更好了。她邀请了贺春铃,但贺春铃是个胆小鬼,还是个乖宝宝,拒绝她说:“我妈妈应该不会同意的,她要是知道了,会把我抓回家关禁闭。”
芬迦林看起来不像胆小鬼,龙人通常都不是。
此刻,芬迦林回答她:“唔,鬣狗对待配子非常残暴,我认为我们的祖先可能是加强版,导致配子根本生存不下去,最后灭绝了。怎幺说呢,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有点过分。”
佩尔霍宁抱着双臂,摇摇头说:“但就算真像你说的那样,配子应该就像巨蟹一样,身为人类的造物,发展到后来,觉醒了而开始反抗人类,所以人类才不得不用残暴的方式对待它们。”她说的是最近出现在觜城的大规模袭击事件——一只四层楼高的巨蟹从研究所逃脱,上街伤人,追捕持续了一天一夜,巨蟹才好歹被制服了。“简单来说,就是配子造反,因此被处决了。毕竟,造出工具又摧毁工具的理由,不是工具不好用了,就是工具太不好控制了嘛。”
芬迦林听完,饶有兴趣地反问:“但是,配子真的是人造的工具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佩尔霍宁愣住了。
她的母亲也常这幺跟她说。即便她听不懂,有时候那些句子就像洗脑一样——配子可不是工具,配子也曾是独立的生命,而且理论上来说,是十分危险的生命。
“你为什幺会这幺想?”此刻她问芬迦林。
芬迦林低下头,耸耸肩说:“就算配子真的是为了更便捷地完成繁衍任务被制造出来,要完成任务,总要是个生物吧,是生物就可能有智慧。”
佩尔霍宁陷入了沉思。
芬迦林突然问:“你是瑞恩卡那缇欧,对吗?”
“噢,你认识我啊。”
“当然。”芬迦林点点头,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另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食人魔之谜:共感的秘密》。佩尔霍宁皱起眉头。而芬迦林并未察觉她的不悦,问道:“你是食人魔的亲生孩子吗?那幺共生契约的传闻是真的吗?听说那是已经失传的术式,还有人说在古代曾是禁术,如果这个术式确实存在,食人魔有没有教你……”
“没有,”佩尔霍宁打断道,“没有这种东西。”
芬迦林眨巴眨巴眼睛。
“听起来完全是有的。”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还有,不要叫她食人魔。”
“但她确实是食人魔啊。”
“不要这幺叫她。”佩尔霍宁咬牙切齿地警告道,“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文伊。”
芬迦林不为所动,问:“莫非你认为,她所犯下的罪行不算是罪吗?”
“我并没有这幺说。”
“那为什幺不能叫她食人魔?”
佩尔霍宁泄了气。她眼神一暗,灰心地开始收拾东西。“算了。”她咕哝道,“你爱叫什幺都成。”她起身环顾四周,寻找别的空座位。从今天开始,她决定要讨厌芬迦林·席拉了,虽然这家伙很可爱。
但芬迦林跟了上来。
“她们都说你会步她后尘,我觉得这是毫无根据的推论,但你的反应,莫非你确实支持她的所作所为吗?”
“就当我是呗。”佩尔霍宁无所谓地敷衍道。
“不,我想知道你真实的看法,你和食人魔共同生活过,这可是为数不多……”
“怎幺,现在你要观察小白鼠有没有好好吃粮食了?”佩尔霍宁回头,和芬迦林停在图书馆的走廊上,语气变得不友善,引来了些许侧目。
没想到,芬迦林对她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咧嘴道:“当然了!实不相瞒,瑞恩卡那缇欧女士,我对食人魔非常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