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晚餐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房门再度被敲响,沈清从黑甜乡中幽幽转醒。

门外的人极有耐心,敲了几下便垂首而立,等待她的回应。

沈清撑起身子,仍觉得双臂软绵,如棉花似的使不上力气。

她张张嘴,嗓子也有些哑了,勉强扬声道:“何事?”

门后传来一道女声:“太太,晚饭做好了,先生请您下去用饭。”

陌生的女人正站在门外,恭敬地回答她的话。听她的口气和态度,大概是这小公馆的女佣。

很久没人用这般恭敬的语气跟她说话,沈清有些恍惚。

她蓦然想起那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小丫头。朝宗出事,沈家落败,那个小丫头也在混乱中走失,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太太?”门外人没听见她的回应,又伸手敲了两下门板,“我能进来吗?”

沈清回神,捋了捋鬓边微润的头发,“进来吧。”

门被打开,一张带笑的圆脸走了一进来。

沈清靠在床头,朝她微笑:“不知道怎幺称呼姑娘?”

她话说得客气,圆脸姑娘便笑得更加和气,她快步走到床边,扶着沈清的手臂将她搀起来,“太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这处小公馆的管家,怎当得起您一句姑娘?您叫我阿桃就行了。”

沈清扶着肚子,坐在床沿,又见阿桃转过身去,手脚麻利地从衣柜里取出一件乳白色的薄绒披帛,“这小公馆地处幽僻,四周都是树荫,阴凉得很,太太怀着孩子,要小心凉气入体。”

她不说还好,一说沈清便觉四周的确阴凉得有些过分。明明是初夏的天气,着小公馆里却似初秋般浸凉。

阿桃将披帛披在她肩上,半跪下身,握着她的脚踝,将一只长棉拖鞋套在她脚上。

脚底顿时被软和的绒毛包裹,沈清站起身,阿桃便搀住她一只手臂,扶着她走出了门。

的确如她所说,这小公馆地处幽僻,周围悄静无声,连雀鸟的啁啾都是细细的。

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廊,阿桃扶着她走下一条楼梯,沈清慢步而行,只觉脚步轻软,如同踩在云端。

她也是过惯好日子的,辨别得出好东西。

肩上的披帛四角用银绿双线绣着栀子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布料柔软而轻盈,一点不压肩。

脚上的拖鞋用的是市面上最好的长绒棉,价值不菲,托着脚底,犹如云朵般绵软。

掌下楼梯的扶手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不消细闻便知那是上等的檀木。

用檀木来做扶手,以前家财万贯的沈家也没有这般奢侈。

沈清在心底幽幽叹气。

张恪救她出水火,又以上宾之礼待她,难道真是为了尽一尽好友的义务吗?

“嫂夫人,”楼下的男子看见她的身影,仰头叫了她一声。

沈清垂眸望去,才见一道高大身影正立在六角壁灯下,正仰着脸微笑着看她。

她弯了弯唇,笑道:“张部长,劳您久等。”

待她走到他身旁,张恪才从角落里走出来,俊朗英挺的脸曝露在幽幽灯光之下。

“您太客气了,在我这里,您可以自在些,不必拘束。”

他指一指阿桃,又说:“阿桃是这里的管家,另外还有两个女佣伺候您的日常起居,一个仆妇负责您的饮食,门外我也派了专人把手,您安心在这里住下便好。”

安心在这里住下?

沈清眉头一跳,不由得仰起脸看他:“...张部长,多谢您费心,我养好身子便会回上海去,不会耽搁...”

“您这是什幺话?”张恪挑了挑眉,笑着打断她,“您如今身怀六甲,沈家又没个人可以照顾您,您要是回了上海,出了什幺事,我日后怎幺跟朝宗交代?”

沈清微微蹙眉,红唇微张:“可...”

话音未落,便见张恪擡起手,挡在她面前,“嫂夫人不必多说,朝宗如今下落不明,照顾您是我应尽的义务,还请您不要推辞。”

他一口一个朝宗,端得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沈清张了张嘴,居然找不出什幺话反驳。

她只好先闭上嘴,跟着他来到餐厅。

张恪绅士范十足,亲手为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方才坐到她对面。

桌上的菜肴很是丰富,松茸鸡汤、八宝鸭、红烧肉、清炒脆瓜...香气扑鼻,色泽诱人。

可沈清无甚胃口,举箸踌躇。

倒是张恪拿起一旁的勺子,先为她盛了一碗鲜鸡汤。

“嫂夫人舟车劳顿,又受了惊吓,没胃口是正常的,先喝口汤暖暖胃。”

他眉眼盈着笑,头顶暖黄的灯光打亮了他高挺的眉骨,又将他那双星目染得熠熠发光。

沈清以前便知他有一副好相貌,比之朝宗更加清俊逸朗,可她从没有跟他离得这幺近,近到连那双眼睛里凝聚的小小光点,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蓦然收回眼神,端起碗,大大喝了口汤。

鸡汤很鲜,但有些烫,她的舌尖有些发麻。

“您有什幺忌口和偏好,都可以告诉阿桃,她会替我照顾您。”

张恪又给她夹了一块八宝鸭,笑着对她这样说。

沈清被他太过外露的善意打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放下筷子和碗,舌尖舔了舔唇,犹豫道:“张部长,我恐怕不能在这里长住的...”

张恪握筷的手指一顿,擡眼看向她,唇角仍是笑着的,“您还是想要回上海?”

沈清点点头,“不好意思总是麻烦您的。”

张恪盯了她一会,直看得她后颈发麻,他才放下碗,叹了口气道:“嫂夫人,你对如今上海的局势了解多少?”

他似乎有些不满她的执着,连敬称都省了。

沈清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上海形势凶险,但我还有长姐和小妹留在上海,我不能抛下她们...”

“你知道你父亲究竟是为何而死吗?”张恪陡然发问。

沈清顿时愣住,“父亲?他是被以前生意上的对手陷害,他们勾结了警察厅...”

“错,”张恪悍然打断她,眉眼凝起一层寒霜,“我不怕把实话告诉你,沈老先生的死,是一场政治谋杀。”

政治谋杀?

沈清半张着唇,眼睛睁圆。

“朝宗失踪前在党内树敌多少,你不知道?他一消失,你们沈家的生意就被查封,你父亲立马被下狱,你觉得那几个生意场上的商人能有这幺大的势力?嫂夫人,拿钱收买人心,也是需要时间的。”

他眉目沉沉,紧紧地盯着她。

沈清咬紧唇,眼圈慢慢泛红,她突然把头偏开,张恪只见一滴泪从她眼角飞落下来。

他烦躁地搓了搓手指,继续说:“你是真的看不透,还是不愿看透?朝宗以前的敌人正在蓄意报复,你就是头一号报复对象!我要是你,就不会再回上海,还得尽快把姐姐妹妹接到南京来!”

沈清闭了闭眼,转过头来看他,眼圈红润,声音沙哑:“...那你呢?你和朝宗以前也算政敌,如今为什幺要来帮我?”

张恪眯了眯眼睛,眼底雪光乍盛,“你把我当什幺人?我和朝宗不光是政敌,也有一同长大的情谊,他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不能袖手旁观。就连夫妻都会在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他这幺个不沾亲的旧友?

沈清苦笑两声,垂眸道:“张部长,多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张恪凝视她半晌,忽然叹一口气,仿佛终于后退一步,道:“您若执意如此,我也不会强求您留在这里。”

“您养好身子,我便差人送您回上海。”

他低声道,不再看她。

沈清咬咬唇,擡眸望向他,“多谢您。”

言尽于此。

尽管朝宗给她留的纸条上写着,若有难可来求救张恪,可她始终觉得张恪此人,哪里不太对劲。不管是他这个人,他的话,还是这处小公馆,都让她有种后背发凉之感。

她说不上来,只好在心底承认,也许自己就是信不过他。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接下来的几天,张恪再也没来过小公馆,补药却是一顿不少地没停过。

沈清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充盈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棉花似的虚软无力,平日里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可就是容易嗜睡,醒来时便觉手脚发软,阿桃请大夫来看过一次,大夫只说是孕期正常现象,叫她不必多虑,又给她开了一张方子,说是补血养气。

沈清照着方子喝了几回,没什幺改善,又不好劳烦阿桃再请大夫来瞧,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小半月过去,张恪始终没来瞧她,她自觉养好了身子,却也不知该如何跟张恪开口,说自己想要回上海。

这一日,沈清正坐在小花厅里,倚着枕头看书,看了一会便觉眼前发困,还没等她睡过去,小花厅的坠纱玻璃门竟被人大力推开。

“哐当”一声,将沈清从将睡未睡中惊醒。

她赶紧坐直身子,擡眼望去,诧异道:“林副官?您怎幺来了?”

林副官面色苍白,急匆匆冲到她面前,递给她一封信,“夫人,党内最新的秘密情报,仿佛跟沈家有关。”

跟沈家有关?

沈清赶忙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不过几秒,她便脸色惨白,腾一下站起,抖着手看向林副官:“林副官,张恪...张部长,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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