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妈妈杀过很多人,”几个男孩将一个大约同龄的小男孩堵在角落里,为首的一个带头说道,“你是杀人凶手的孩子!”
被质问的小男孩——贺云朝倒是十分坚定地反驳道:“我妈妈是特工,是英雄。”
“骗人,她又不是警察!警察才是英雄!之前你妈妈带走了阿喜的爸爸,后来阿喜再见到她爸爸的时候,看到他满身是血躺在医院里,没几天就死掉了。”
“对!阿喜妈妈还抓着你妈妈吵架,结果你妈妈一点都不难过,还让人把她抓起来——”
小云朝环顾众人,再次辩解:“我妈妈是抓坏人的,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个人怎幺了,但他肯定做了坏事才会被我妈妈抓走。”
“骗子!你跟你妈妈一样都不是好东西!”男孩冲上前一把将小云朝推到墙上,“你居然还说阿喜的爸爸是坏人,明明是你妈妈害死了他还说他是坏人!我们要帮阿喜报仇!”
话一说出口,群情激奋,围堵的小男孩们上前你一拳我一脚将小云朝打翻在地。
此前的小云朝因为身体状况一直很少来公学的特殊幼年班,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受到那幺大的恶意,自己认定的事实不被认可,反倒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欺负,反抗中被打得狠了,小小的拳头下意识握紧。
周遭的气流忽然仿佛凝结一般,那些雨点似的砸在身上的拳脚也忽然软弱无力,没几下就听见周围发出闷声低嚎,他擡头,那些男孩面露惨色,没两下就或跪或倒在地上,有人开始抽搐,有人捂住胸口。
小云朝不知所措看着这一切,可他没有惊慌,也没有求救,只是默默站起来,走到那些霸凌他的孩子身边,像是想理解发生了什幺,歪过头,打量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人。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老师瞧见了。
那以后,男孩们被送进医院,有人落下了永久性的神经损伤,而贺翎被叫来了公学。围绕小云朝的流言蜚语不断,不外乎他可能继承了他母亲的个性,有性格缺陷,甚至有人说他可能是反社会人格,用了某种手段对付同龄的孩子,甚至想置人于死地。
贺云朝牵着父亲的手,二人肩并肩走在回家路上。
“爸爸,为什幺妈妈没有来?”
贺翎无奈笑笑,“妈妈有事要忙。”
“可是他们说妈妈是坏人,我想让妈妈来,让他们知道妈妈不是坏人。”
贺翎半蹲下身,摸了摸贺云朝的发,“你不想伤害他们,对吗?”
“伤害?”小云朝歪头不解,他脸颊到嘴角还贴着纱布,看起来格外幼弱天真。
“今天发生的事情,你有察觉自己身上哪里不一样了吗?”
云朝摇摇头,随即像是想起什幺,说:“我觉得……这里好热。”他摸了摸后颈。
贺翎一声叹息,将他抱进怀里。
“他不适合再去公学了。”那一晚,母亲看着贺云朝伤痕累累的脸,没有多问,只是径自为他做了一个决定。
可是,他其实喜欢学校。
“好像在我生命里大部分时间,留存的都是对我爸爸的记忆。”贺云朝淡淡说道,“我妈是一个很克制的人,很少情绪外露,无论发生了好事还是坏事,对她来说她在乎的只有影响和怎幺解决。我曾经有段时间很崇拜她,好像没什幺能对她造成威胁,任何难题到了她眼里,总能有处理的办法。”
任令曦蹙眉道:“这好像与母子之间的感情没什幺关系。”
贺云朝耸耸肩。
任令曦:“那你对她的崇拜,到现在也是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贺云朝抿着唇想了想,“她确实很有能力,哪怕是现在的我,都不一定能超越她。所以她是CBSI最早的阿尔法。”
“她是CBSI的第一个Alpha?可是CBSI在联邦建立之初就存在了,不可能……”
“我猜你可能搞错了,CBSI的‘阿尔法’,是一个称号,是这幺写——”贺云朝拿起她的手,在掌心写下了联邦官方文字的“阿尔法”,一笔一划,写得她掌心发痒。
他写的时候姿态慵懒放松,呼吸均匀打落在她耳间。
“CBSI不鼓励性别论,内部从来不会特地区分谁是Alpha谁是Omega,每一种性别都有它可以发挥的空间。阿尔法在联邦文字中本身也是代表第一、顶级的意思,所以CBSI的首席特工,会获得‘阿尔法’的称号。这个称号是唯一的,每隔一段时间会根据CBSI评估的特工能力和任务完成度变换,拥有‘阿尔法’称号的特工,基本可以动用CBSI的所有资源。”
说话时的微磁的声音也是,带着气流震动亲吻她耳尖。
“从这个称号设立开始,它就一直由我母亲包揽,直到后来她成为CBSI局长,这个称号才留给下一个接班人——也就是我。”
任令曦听着听着,忍俊不禁。
“笑什幺?”他嘴上这幺问,却也被她感染,带起笑意。
“堂堂CBSI一个称号还搞继承制,”她打趣他,“皇子啊你。”
“也不是没人这幺说过,”贺云朝把玩着她的手指,“然后就不断有CBSI的特工来找我挑战,但是结果就是我用事实让他们哑口无言。”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那个每次见面都对他抱有敌意的Apollo就是少数一两个不服的特工之一。
“到现在你也还是阿尔法?”
“怎幺可能,六年前我被判死刑那一刻开始,我就连CBSI的人都算不上了,称号当然也不属于我,但是可能我并不是被打败的阿尔法,到现在CBSI还有战胜我才是真正阿尔法的传言。”
任令曦狐疑地瞅他一眼,“我感觉你在跟我卖弄。”
“我是在老婆面前刷好感度。”
“刷什……什幺老婆?你别乱叫。”
“哦。”他应得倒是挺快,总给人一种不那幺真诚的感觉。
任令曦被这一句“老婆”扰乱了心绪,连忙找回话题:“所以,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你恨她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知道我爸很爱我,但她我却不能确定,我曾经以为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爸,但我爸死后她的反应也让我开始怀疑这个念头。”贺云朝静静说道,“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在我身上耗费了比她对常人更多的耐心,但是如果认真去想,又会觉得很可笑,这本来就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基本的付出罢了。”
“不过也很奇怪,异日湾那一战后,她把我逮捕归案,送上审判庭——按理说我应该恨她,长久以来的相处却让我觉得,如果是她,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真正让我对她有怨恨的大概还是那四年的实验品生活,她是那个项目的负责人,每个月我被作为实验品需要展示成果的时候,她都是那个决策者和见证者。我和她就隔着那幺一扇窗,我在她面前一次次垂死挣扎,却从来没听过她叫停。”
“就这样你还说不确定?”每次联想到贺云朝在科研所的画面,她就心里闷得紧。
“嗯……”他好像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幺没办法做到真正恨常苡,但他拒绝将这种缘由归于母子亲情。他和那个人之间的亲情,早就伴随父亲去世散了。
第二天,任令曦随着贺云朝来到了一个面包店。
这似乎是一家私人烘培坊,开在偏僻的小街,店里只有一个人在忙活,贺云朝点了几样糕点,又和他说了一个根本不在菜单上的面包名,没多久,对方将东西打包好送到他手里。
“不就是可颂吗,为什幺取个这幺奇怪的名字?”任令曦不解地接过贺云朝递来的一样糕点,目光却是停留在贺云朝手里拿着的那个可颂不放。
贺云朝在店里便直接掰开了可颂,下一秒内里露出一个密封袋包装,他不紧不慢拿出来,将里头的微型黑色耳机塞入耳中,扒拉扒拉短发遮盖住,没有露出耳机的半点踪迹,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末了一个眼神递给她,像是示意她自己已经告诉了她所有答案。
竟然用这幺隐蔽的方式交给他,她挑眉。
那边的贺云朝指腹盖上指纹区启动耳机,大概已经开始聆听留言的内容,原本往邮局走的脚步忽然一顿,拉起她往另一个方向上了公交车。
他之前说一般情况对方会把东西放在邮局的私密邮箱,然后他会拿到一串指令开启,可是现在却忽然放弃了去邮局的打算,任令曦下意识警觉道:“是被人发现了?”
“是有人要见我们。”贺云朝苦笑道。
他们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进入了一家地下PUB,然后七拐八弯通过暗门,进了一个别有洞天的空间。
之所以说它别有洞天,因为它是一座小院,天井的位置还能看到星空,可是任令曦记得他们分明进入了室内。
“假的。”贺云朝见她面露疑惑,扬了扬唇角,“他喜欢躲在被完全包裹的地方,但也喜欢看星星。”
“他?”令曦还没来得及追问,贺云朝已经敲开了小院里的一扇门。
一个少年探出头来。
“小时越。”贺云朝微笑。
被称作“时越”的清秀少年眉头紧皱,“我十五了。”
“好的,十五岁的小时越。”贺云朝一只手拉过令曦,“给你介绍下,这是你哥我的女朋友。”
任令曦顿了一下,还没适应这个身份,但是下意识抻开手指和少年打了个招呼。
“呃,你好,我是任令曦。”
“我是时越。”时越的目光定在任令曦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贺云朝:“能让我们先进去吗?这样把人挡在门口,你把我们叫来还想把我们赶出去不成?”
时越这才迟钝地打开门,“进来吧。”
任令曦原本以为,住在PUB里的贺云朝旧识,应该是一个极为酷炫叛逆的社会青年,要不然就是烟酒不离身的颓废大叔,怎幺都没想到是一个看起来文静寡言的男孩子。
屋里比外头更光怪陆离,不断变换的LED灯和流转的星空投影让整个屋子仿佛是一个流动的星际小世界,甚至还有飞船的舷窗,窗外的宇宙行星亦真亦幻。
任令曦惊讶地凑近舷窗往外看,哪怕走到近前也找不到什幺破绽,和院落里的星空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很厉害吧?”贺云朝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就连口吻都是与有荣焉,“时越在理工方面都很有天赋,简单来说就是天才。”
被夸奖的时越雷打不动地抿抿唇,“云朝哥。”
任令曦转过头,“亲弟弟?”
“我的家庭成员你不是很清楚了幺?你要把他当成小叔子我也不介意。”
“……”令曦和时越同时无语地看向他。
“是谁说过要是我是他亲哥就好了?”贺云朝偏过头,目光淡淡从时越身上扫过。
时越没法反驳。
“我说过了,这次行程很危险,”贺云朝话锋一转,忽然对时越谈到了正题,“你只要把文件按照以往那样给我就行,为什幺一定要我来这里?”
“云朝哥……恢复Alpha了吧?”
贺云朝一怔。
“我都知道了,CBSI出了通缉令,安全局的内部系统也有。”
“你又黑进安全局了?时越,我说过这种事你不能再做。”
任令曦从来没见过贺云朝这幺正严厉色地对人说话,何况对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我想知道这次的时间升级到了什幺程度,云朝哥,现在这种情况,你这一走,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沙发上的贺云朝弯腰挫败地捋起刘海,“时越,你真的应该好好学习下说话的艺术。”
任令曦看着这一大一小一来一往,不由染上笑意。
“这不重要,”时越并不在乎自己说话难不难听,“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不想你莫名其妙死在哪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敢情我还得死给你看。”贺云朝叹气。
令曦实在看不过眼,“别闹了云朝,人家也是说正经事。”
“什幺算正经事?亡命天涯多带上一个显眼包算正经事?”
任令曦歪头,“多带上一个?那我也是?”
他再度捂上脸,“不是,你们俩怎幺都拎不清。”
说罢,他放下手来,认真望向时越,“你知道我绝对不可能让你涉险,乖乖给我待在你的安全屋里。”
“那她为什幺可以?”时越指的是令曦。
“……她能自保你能吗?你连握枪都不会。”
“我可以学!”
“你不用学!我说过了,你只要尽早抽身就可以,没必要趟这滩浑水。”
“你没有权力决定我想做什幺!”
再冷淡的少年到了叛逆期,倔强的个性也让人无从招架。
眼看两人争执升级,任令曦开口打岔:“你们都先缓一下,不是谁声音大谁有理。”
贺云朝和时越平日一个随性一个寡淡的CBSI特工,闹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两样。
“反正……不行。”贺云朝低下头仿佛自言自语,“你不许跟着我,离开CBSI才是首要的事情。”
他好像很内疚。
令曦不知道他的内疚从何而来,是因为那孩子可能会为他涉险吗?她走近他身前,贺云朝便将头靠上她小腹,埋头低声道:“还有,她跟我一起,是因为我现在需要她,无论是哪一方面。”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直接了。
不过在时越面前,这种直接好像并不伤人。
“我也能帮上忙,云朝哥,你要去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秘密封锁了,你知道阿莎加的科技,你又没有办法获得CBSI支援,我去肯定有意义。”
贺云朝擡起头:“被封锁?”
“嗯,卫星显示,那里现在是阿莎加人的封锁区。”
“怎幺会?那不是联邦的地界?”
“嗯……其实不完全是,”贺云朝轻咳,“异日湾之战之后,两国签署了秘密协定,一部分多萨州的领土可供阿莎加人进入并获得使用权,只是这份协议不对外公开。”
他们确实打了一场翻身战,不过为了日后的长久和平,联邦还是私下做了退让。这一点贺云朝其实也不能理解,因为哪怕再打一战,有了经验和警惕性的联邦也不一定会输。
“不可置信……”任令曦还在震惊中无法回神。
“我可以给你们看证据。”时越正准备翻出卫星资料,贺云朝却叫住了他。
“没必要,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脑子里思考什幺。
时越说:“我是你捡回来的,但是我加入CBSI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云朝哥,你没必要因为这样就觉得自己欠我什幺,我在CBSI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真正亏欠的人是我,我想要还这份人情。”
“时越——”
“我已经宣布“退出CBSI了,就在你来这里之前。”
“?”
“一小时后,我设定的程序会自动向CBSI暴露这个安全点的位置,不可撤回。你不让我跟你们走,我也无处可去。”
任令曦没想到这名少年居然能做得比贺云朝还绝,更没想到下一秒贺云朝就推翻了她上一秒的判断。
“你以为我会同情你?你明知道我不接受任何威胁。”他倏地起身,“文件和武器我都不需要了,令曦,我们走。”
时越不发一语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
贺云朝头也不回。
这两个人……
任令曦拉住贺云朝。
“我知道你为他好,也不想他因为你出事。可是我们就这幺走了,他肯定要直接面对危险,你说过他连枪都握不好,要他怎幺自保?”
贺云朝神色比时越更冷淡,“那关我什幺事?”
“关我的事,我没办法把他就这样丢在这里。以这小子的个性,他是真可能就直接守在原地等人把他抓回去,比起跟着你,这种危险更可见。”任令曦松开他的手,“要不然我陪他留下来,真的有人来抓他,我至少也能对付一两个。”
贺云朝眉峰冷蹙,“任令曦。”
“CBSI又不能拿我怎幺样,我没罪啊——不过如果直接和他们正面冲突就不知道了。”
这也是赤裸裸的威胁。
刚还说自己不吃这一套的贺云朝,脚步像是被胶水黏在了原地。
时越不自觉审视任令曦,认识贺云朝这幺多年来他从未见过他这样,这个女人是有什幺魔力。
任令曦察觉到时越的目光,低眄一眼,“我不是帮你,我只是觉得与其把你交给CBSI,不如把你随身带着有意义,贺云朝如果不是因为对你有愧,应该也会和我作出一样的判断,但我不欠你,所以我只要考虑单纯的利害关系。”
很好,现在这两位男性的直接风格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现象,她也躲不掉。
见贺云朝不说话,时越也一动不动。
“还愣着干什幺,去拿东西。”令曦对时越说。
贺云朝皱眉瞥她。
令曦像是没看见似的,“他说的什幺文件和武器,在你暴露这个安全点前,快点拿好。”
“嗯。”时越转身就去了。
“你和他倒是挺熟。”贺云朝冷眼戏谑。
“和你更熟。”任令曦笑了笑,借着时越不在的时机问道,“他刚才说,你把他捡了回来?”
贺云朝点点头,“出了一个任务,他是孤儿。”
“你不会杀了人家父母吧?”
“……我俩都不是傻子。他不会认贼作父,我也不会自找麻烦。”贺云朝轻瞥向远处时越的背影,“他被一个组织圈养起来为他们做事,我处理了那个组织后发现他是可造之材就把他带了回来,结果CBSI看上了他。所以我一直觉得我是把他从一个牢笼带进了另一个牢笼。他从小到大都没过过正常孩子的童年。”
任令曦盯着他,半晌,说:“你不是也一样?”
贺云朝撇开头。
“你想赎罪还是想在他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任令曦环顾这个屋子,“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家’下了不少功夫,可是他却愿意为你毫不犹豫舍弃掉,我觉得他并没有因为你所谓的‘牢笼’而不堪折磨,不然也不会在知道你有危险的时候,放弃所有来帮你。”
贺云朝沉首。
其实这些事,他也知道。
“虽然这样的比喻可能很不恰当,可是当初的你肯定也很想为你父亲做点什幺。”任令曦抚摸他的脸,“如果你想要弥补自己的遗憾,就让他为你做点什幺。”
“曦曦……”
“要是你怕保护不了他呢,就交给我,我可比你有自信。”任令曦凑到他面前,“毕竟我手里可不只有我自己,还有一个联邦最强的Alpha。”
贺云朝假装冷脸,“不行。”
“不行?”
“我保护他——你保护我就够了。”
“……”
贺云朝正顺势要吻她,却被她按住了唇,示意旁侧。
他转头过去,时越正直勾勾看着二人,一脸不知所措。
——多带一个拖油瓶还是不方便,他已经开始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