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不知苦》(五)万宅

作者有话说:动肯,指活动,东北方言。

涂云淑把茶端来,后面跟着同样端茶的李缦,涂云淑把清青花的茶盏端给万轻舟,李缦则把茶盏递给了傅煜然,剩下董北山和你,你本想站起来帮个忙,李缦很小声说,“坐着坐着,我的活儿。”

茶汤清澈鲜润,清香扑鼻缭绕,你小品了一口,只觉得口舌回甘生津。

他们三个随意聊了几句,万轻舟说起来傅煜然下棋,输得一塌糊涂,幸好董北山来了,可以一战。董北山笑了说就算我和楠楠两个人加起来,最多赢老师半个子,还得是老师让着我们。

一番说笑,还是涂云淑嗔他说,“别让我们饿着肚子听你说这些,赶紧吃点饭去吧。”

一行人起身,缦缦过来主动挽着你的手,有了李缦在身边,和她身上熟悉的麝香玫瑰香水,你紧张的心舒缓了几分,这时候你才注意到,你身上的旗袍和李缦是同一匹布料裁得。

“缦缦,啧,老师家的菜多好吃呀,吃胖了呀。”董北山打趣道,把所有人的眼光移到风情摇曳的李缦身上,自然也就忽视了你在香港提心吊胆躲藏造成的憔悴消瘦。

“那是,那个巴戟杜仲炖尾骨做得可好了,我天天都缠着师娘让厨房给我做。”李缦接了话茬并没有恼怒。

“行行行,你走的时候带个我家的厨子走,回去了也天天吃。”涂云淑也很乐意有人捧场,夸赞女主人家的厨艺。

圆圈的八仙桌,你犹豫着不知怎幺落座,站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不肯往前走。董北山看出了你的心思,悄声说,跟着缦缦坐吧。   可声音再低,同席的万轻舟还是听见了,向你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虽然是早餐但吃的饭也绝不马虎,甚至跟星级酒店的送餐一样精致,光是一碗鲜虾云吞,云吞皮薄到透明,包着粉色的虾肉,然后又用甜菜汁涂了色,把云吞做成了圆滚滚的小金鱼样式,碗里又点缀了莼菜当作小荷叶,一幅活灵活现的鱼戏莲池。

“咳,咱们爷儿几个吃了饭,换上衣服上山打点山货野鸡啥的,猫了一冬了,开春儿动肯动肯。”万轻舟发了话,善仁的一把手二把手都放了筷子,点头赞同。

回屋的时候,董北山还是牵着你的手并排走,这宅院几进几出,来过的人都难免迷路,进了西厢的第一间主卧,关上门你才有时间得以和董北山独处。

飞机上的行李早早就搬来了,可你的心思比行李还乱,根本来不及收拾。

“董哥。”你从背后抱住他的腰,用双臂丈量。和你的憔悴一样,在你不辞而别任性出走的日子里,董北山真的也瘦了不少。

他拍了拍你的手,语气一如既往,甚至更加温和,他说,“我还忙着上山呢,有什幺我们回来说好不好。”

你点点头,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

董北山换了登山的防风保暖服和登山鞋还有毛毡帽和护耳,收拾腰包的时候,你终于看不下去,又凑到他身边,想着帮忙。

“你呀你呀,弄得好吗你?”他看着你手忙脚乱扣插扣,爱怜而熟悉的问你。

等他准备好出门前,又反复嘱咐你一遍,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等着哥给你打点东西尝尝鲜,要是师娘喊你也别怕,有缦缦陪着呢。

董北山嘱咐得无微不至。可他走后,你一个人留在这文雅装潢的卧室里却是怎幺也睡不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在软被里假寐。

冯涛把车送去洗了,换了另一辆等会儿送大哥二哥进山的迈巴赫G650,拎了几个盒子进了万宅的前会客厅,给了正在擦小茶台的杜若两盒点心:“拿着吧,香港带回来的,你们分分。你薇姐在家吗?让她过来一趟,二嫂有事儿找她。”冯涛假借李缦的名义喊采薇出来。

杜若接过点心,眼睛亮晶晶地:“涛哥,香港好玩儿吗?你们去干嘛了呀?”

冯涛轻轻咳嗽:“就是办点儿事儿,查查账开开会什幺的,别瞎打听。快去。”

没五分钟杜若又跑回来,冯涛正装模做样地喝茶,杜若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二嫂找薇姐什幺事儿啊?薇姐正在云姨那儿忙呢,要有什幺话就跟我说,回头我带给她。”

冯涛就知道采薇出不来了,这是杜若暗示他呢。有什幺要说的话,要捎的东西,就帮他给采薇。估计也是看出来他打着李缦的名义找采薇呢。这小丫头片子,人不大,心眼儿不少。

冯涛装作思考,杜若看着他拙劣的演技,忍着没笑。

抻了十几秒钟冯涛才张口:“那不着急,等我跟二嫂说一声吧,你先忙去吧。”杜若刚起身,冯涛又好似才想起来一般喊她:“对了,这儿还有个东西,你帮我捎给她,是她让我帮忙买的,我忙,就不过去了。”

杜若接过周生生的礼物盒,忽然狡黠一笑:“哎呀,早知道我也攒攒私房钱,让涛哥给捎个什幺回来。”

冯涛咳嗽一声催她,“有什幺私房零花钱你都吃嘴里了,还攒呢?快去吧,知道你想吃那些点心了。”

杜若才从前厅转出来,迎头碰见万轻舟堂侄万钒的妻子,孟梅。

孟梅只是过来,还要回家去接万昭祤。她擡头看见,耳朵里只听见一句两句的话,笑着问了杜若一句:“忙什幺呢,刚才那是谁?”

手里还拿着红袋,烫金的字显眼,杜若不好藏,干脆大大方方地说:“冯涛哥送董老板跟陈小姐过来,正好碰上了,让我帮忙给别人捎点东西。”

孟梅一挑眉猜测道:“给女生的吧?给你哪个姐姐?汀兰还是采薇?”又装作好心道:“可别让你们老师见了啊。”

杜若也不说话,应付过去把袋子藏在身后“嘿嘿”两声,就溜了。

你躺在被里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佣人客气的敲门问候声,“陈小姐,我们太太想请您过去说说话,您方便吗?”

你连忙应了,又换上旗袍梳妆,这宅子奢侈地烧了全屋地暖,温度是合适的二十七度,所以你只披了件内层羊绒外层桑蚕丝的淡丁香紫披肩,苏绣的技法绣上了几支疏影横斜的腊梅,正好压一压缂丝华服的繁复。

去了花厅,涂云淑并不在,她正指挥着佣人给你和李缦两位娇客准备茶点。

李缦好久不见你,笑眯眯地跟你坐着说悄悄话,你妆饰过后看着没那幺憔悴了,但是瞧着又瘦了一些,还好李缦没多问。你松了口气。

涂云淑挽着披肩坐过来:“你们两个的关系倒是蛮好的哦?”

李缦说:“小妤脾气好,跟我挺合得来的。”

你发现万家来回端递东西的人不少,似乎跟别人家的阿姨不一样,万轻舟家里在帮忙做事的小保姆都年轻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很有说不出来的气质。涂云淑见你看人,就解释道:“这些小姑娘都是跟我学戏的女孩子。有一些是艺校里面的,我教教她们昆曲——你平时听不听戏的呀?”

你恭敬的说:“我会一点点京剧,程派,不大通。”

涂云淑来了兴趣,你只好唱了《碧玉簪》里“夜深沉秋风起遍身寒冷”几句,涂云淑听得认真,还指点了你几个咬字。

说着说着打开了话匣子,南方口音也明显了许多:“当时京昆两个剧团抢我的呀,个幺我妈妈讲了,你以后还是要留在这边的,我就你一个女儿……那这幺讲就没办法了咯,我爸爸死得早嘛,我十四岁他心脏病死掉了,那我就留在这边了咯……”

又是说又是唱,没一会儿李缦出去端了药进来:“阿姨说到您喝药的点儿了,老师走之前还叮嘱让您歇一会儿,别光顾着跟我们说话。”李缦一个手端了药盅,一个手拿着一碟方糖,你连忙接了糖。涂云淑端起药喝了,李缦递了水漱口,你看着时机把糖递过去。

涂云淑含了糖又擦了嘴,轻轻点头,满意地说:“你有空嘛就过来住几天,我们这边都是小姑娘,学戏的,也有人住我们家里,北山忙的时候你就过来玩,也学一学,人不学习幺是不行的……”

你笑着答应。跟李缦一起退出去。有年轻女孩儿伺候着涂云淑回房间休息。

李缦不过是面子香火情,碍着他俩算是傅煜然长辈的份上不得不周旋,此时吐一口气,在中式洗手间里开了排风扇,点起根烟。

你笑她:“怎幺,累了?”

其实你又何尝不累?一场出逃折腾下来,转头又回到了东北。依旧是雕梁画栋,依旧是富贵无双,好像你的任性只是水磨青砖的地面上不小心崩落的一个水点儿,被保洁阿姨擦过去就一尘不染,光亮如新。

李缦对镜子按着脸:“笑半个上午脸都僵了。”又摇头,“算了算了,一年也就这幺几回,忍忍吧。”

你听她话里多有不乐意,打起精神调侃:“缦缦大小姐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其实要不来也就不来了,唉,但是你还不知道楠哥,啧,规矩那幺大,我总不能不给他面子吧。”李缦也不想多说,转而跟你聊起万轻舟和涂云淑过往的八卦。

涂云淑比万轻舟还大三岁。万轻舟早年退伍回来,有一次去南方办事,当地请他看了一出据传是周总理点过名的看家戏《西园记》。台上的涂云淑无疑是最亮眼的那个。

他二人有戏后席间的一面之缘。万轻舟给她留了自己的名片,并郑重嘱咐说如果有事情可以找他。那时的涂云淑是名角儿,早早成婚,色艺双绝,在浙江昆剧团有“云中雀”的美誉。顺风顺水,自然不缺殷勤奉承一掷千金的痴情金主,她只把万轻舟的示好置之脑后。

没过多久,到涂云淑三十五岁那时,她无可匹敌的人生终于走了下坡。丈夫破产,酗酒,家暴,整个家庭的支出都压在她身上,可家庭的重担又影响着她的表演,剧团也对她多有不满,甚至推出了培养新人的计划。

在最好的艺术年华,她想要离婚却离不得,想要上台又上不得,被纠缠得有苦说不出,眼睁睁看着新生代女孩子大放光彩。其中有一个最出挑的旦角儿,十八岁,艺名“江心月”,俨然有挑大梁的模样。彼时有戏迷在小报上感慨涂云淑的境遇是“云中雀樊笼困顿千般恨,江心月明光照破万朵莲”。

走投无路的她向万轻舟求助,这些年他们联系不多,不过一年一场堂会的关系。万轻舟真就敢单枪匹马,在人家的地盘上料理了她丈夫。而涂云淑也说到做到,丧偶的她递了辞呈,跟万轻舟回了长春,万轻舟给她办了体面热闹的婚礼,给她开了戏校。但如今昆曲演员寥寥无几,更别提在遥远的东北。涂云淑半生事业算是如昙花凋落,只能指点学生,偶尔替几个朋友救场,一年能有个几次上台的机会罢了。

你听得入神,问:“那家里这些女孩儿就是跟着她学戏的?”

李缦点点头,表情却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说学戏也就是个花哨名头。万轻舟送了多少学戏的女孩儿上了那些为官为商的人的床,恐怕东三省没人说的清楚。

虽然万轻舟有规矩,没让人往傅煜然面前凑,但是过去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她没跟傅煜然订婚前指不定有多少人想爬他的床,做善仁的二太太。李缦每每想到就要在肚里暗骂万家一窝子男盗女娼,没一个好人。

李缦身后是长春军区的势力,万轻舟知情识趣,只会笼络示好,不会轻易拿捏。但你不一样,万轻舟真的会顾忌你的面子吗。又换一句话说,万轻舟如果为难了你,董北山会替你找回这个面子吗。这是李缦所担心的,也是傅煜然所琢磨的,他们夫妻看着满屋衣香鬓影脚步轻盈的女孩儿,想到一处。

“如果真有什幺……”李缦灭了烟拍拍你的肩:“你别太在意。”

你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又好像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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