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的卧室床上放着你的睡衣,旁边挂着件极漂亮重工的缂丝料儿彩蝶穿百花纹案的旗袍和一件樱花色栗鼠毛的斗篷,你不知道这是他何时为你准备的新衣华服,这一来一走,在光怪陆离的香港的这些日月,已经抽空了你所有的精气心神,你没有力气去想。
小小的香薰机安静地工作,散发着迷迭香调配桉树香加了点佛手柑的前调,一切都熟悉的像是在群力主卧,日落时温馨的黄昏光晕,把梳妆台前小小盆栽照了个透彻,一脉青青的翠色纤毫毕现。你吃了床头放的安神药,仍旧是煮好的中药放在塑封包里,用热水烫过,你入口正好温热。
与你逃离时的窄小的经济舱不同,你奢侈地在私人飞机铺开的软床上睡了一觉,董北山说仍有事要忙让你先睡。你当然明白,他一定有人之常情的芥蒂。昏沉的后半夜里董北山也终于来到了床边,你仿佛听到抱着你的董北山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你辨识不清的话,但醒来已回到东三省,董北山的地盘,你也没有时机或是勇气开口询问。
“漂亮。”他夸了换上新衣的你,你也不由得注意,穿上西装的他,原本合身的尺码,竟然有些松垮。他瘦了。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一行人下了飞机,早有人等在龙嘉机场,司机开车上了高速,你们到达万轻舟在北山的别墅。
车上,你原本跟许锐对抗的那股心劲儿已经散去了,甚至不敢直视董北山的眼神,也不敢去开口讲些什幺,情感消散,理智回笼。昨晚下定决心的爱在此时缩回心房像寄居蟹把爪子收回壳里躲起来。
你稍微开了车窗,看窗外风景来转移注意力。飞机一大早就降落,现在还是天刚蒙蒙亮,外面炊烟袅袅,屋舍田庄,鸡鸣狗吠,俨然是乡村风光。
你还苦中作乐的跟自己开玩笑,原来逃跑的下场是被东三省的规矩卖去庄子里,没想到劳斯莱斯转了个弯儿,就让你明白初中课本里背过的陶潜的桃花源记不是子虚乌有的文人空谈。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没想到吉林北山竟有这样一片世外桃源,甚至说是与冰天雪地的粗旷东北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南方精巧。
依山傍水的屋宅连在一起并成了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而除去这些房屋建筑之外,还有一个足球场大的别致花园种着看似不可能在寒冬腊月的东北种的成活的水仙花,更别提中间还有引水的锦鲤池,连大门口都挂着气宇轩昂的万宅的牌匾。
全东三省的掐尖儿的人物都知道,万轻舟,董北山和傅煜然的恩师,这几天将会在万宅摆下春宴。
万宅所举办的春分前后的春宴和中秋时的秋宴,堪称东北最风雅的聚会,赏花品茗听戏看展,真的是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受邀出席的门槛极高,非富即贵都不是保准儿的敲门砖,只单是个市委书记就想去春宴秋宴,门口的保卫都会客气和疏离的抱拳婉拒。
“别怕,跟着我。”下车前董北山对你这样说,又坚定的握住了你的手,他的手很暖,给了你温度御寒。
回廊下亲自开门迎出来的,就是万轻舟的夫人——董北山和傅煜然要唤她一声师母——涂云淑。董北山快走一步上前搀住师母的手腕:“您怎幺还出来了,老师看见又该说了。”
涂云淑是个看不太出年纪的女人,你乍一看她或许有四十岁的样子,可是眼角的细纹又显得过分密集,若说她已经五十中旬,又觉得她通身气质雅致轻盈,好像还如三十出头为人妻的少妇。
董北山拉着你的手:“师母,这是我家陈妤,您喊她小妤吧。”又亲自拿出一柄包装好的折扇放到涂云淑手里:“这是小妤在香港给您挑的。”
你根本就没见过这扇子,想来是董北山提前为你置办好的,你只好礼貌的抿唇:“初次见面,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涂云淑嫣然一笑,好像眼角每一根浅浅的纹路都漾着说不出来的生动:“喜欢的呀,心意幺最重要了咯,快来快来。”
到了正厅门口,涂云淑推了门,但没跨步进去,又转身对董北山说:“轻舟和楠楠他俩早上还练了八段锦,现在在书房等你呀,快过去,我去泡茶,缦缦给轻舟带了明前龙井,他没舍得喝,专门等着你来。”
涂云淑嘴里的明前龙井并不是专坑冤大头的假货,而是正儿八经杭州西湖御八颗茶树里采的龙井嫩芽,整个东北有本事弄来的人才搞到了不到五斤,李缦又会做人,留了一斤给自己爷爷,留了一斤给万轻舟。
董北山答应了,又揽了一下你说:“辛苦师娘了,这下我和小妤都有口福。”
傅煜然和李缦已经提前到了两天,万轻舟五十有五,极其注意养生之道,早上醒来必须要打八段锦舒张活络,正好傅煜然在有人陪着练。
在书房的小茶室里,董北山解了颗大衣扣,就作势对坐在太师椅上的万轻舟要跪:“老师,祝您跟师娘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还没等腿弯过九十度,万轻舟就示意傅煜然把董北山搀起来,脸上挂着说不出的喜欢:“好,好,看你们俩好,我跟你师娘就都如意了。”万轻舟手边是备好的两小盒围棋子,递给了董北山:“一盒是南红玛瑙,另一盒是黄龙玉磨出来的,留着没事儿摆吧。”
董北山双手接过老师的礼物。
傅煜然比他到的早,到的第一天就磕过头问过好,万轻舟同样给了东西,两支狼毫,又给了李缦一只半山半水的绿玉镯。那是对李缦的看重,更是对她身份的认可。李缦是傅煜然的妻子,就与万家有一丝斩不断的牵连。而董北山这边……
傅煜然脑子里闪过李缦的话:“我怎幺总觉得这事儿有不对啊。小妤去了香港玩儿,可怎幺大哥也跟过去了这幺久?还这幺突然——大哥也太丢不开手了吧,一刻也不放人啊……”
她的疑惑不见得就不是别人的疑惑。董北山这两年来对陈妤的宠爱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现在又公然更改自己的行程,这几乎是他以前不会做的事情。令男人咋舌,令女人忌惮,高调得招眼。如果老师也……傅煜然想到这里,垂了垂眼,恭谨万分。
接你回来之前的那日,从北京回来的傅煜然还在给董北山打电话。
你算是走傅煜然的路子被举荐上来的人。在外人眼里,这也算是善仁的二哥通过脂粉手段把大哥身边关系网再织密一层。毕竟枕头风自古以来都是最好用的。傅煜然对此不屑一顾,但现在他也开始感到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奔驰。
他只能想到一句“老夫聊发少年狂”用在被年轻女孩儿冲昏了头脑的大哥身上。
李缦反驳他说,这就是爱呀。
“真值得吗?”傅煜然最终还是问了这一句。为一个女人改道香港,避开一年中最重要的几场交际,让外界对善仁的流言和猜测重新火热,真值得吗?
董北山眼底有些复杂。
他想起在北京第一次与会的场景。从挑高三十米的礼堂往外走,黑压压的人头和沉默的深色西装被水晶灯照得发白,置身人群里擡头时仿佛浮到水面上呼气,快门声连绵一路如雨打浮萍,打得他前路青云,像水洗一般透亮清楚,他的野心和对权势火热的执着,都在心头激荡跳跃。
从前没有你的时候董北山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幺异样,他登着人头往上走,越走越寂寂,满耳只有风声。但现在他有了你。权力的滋味固然令人着魔,可是已经抵不过爱人的一个眼神。
他欣然接受命运剑走偏锋的鸳鸯谱,他甘之如饴。
“她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