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空座位(无H)

学无止境。走出校门时,姚天青擡头看了眼那红色的隶书字体,才继续朝不远处打着双闪的白色SUV去。途中经过爬满藤蔓的白色围墙,她看见一张李斯特的海报,旁边用红油漆写了脏话,李斯特的额头则被画了个枪孔。她没忍住笑了一声。

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她坐上汽车的后座。

姚海棠与白妙染一左一右地坐在前面。

“老师给你预布置好作业了吗?”姚海棠从后镜看她。

“嗯,都带好了。”三天的份。

“那孩子吃点什幺?”白妙染问道。

“去机场吃就行。”姚海棠说,踩下油门,“阿青啊,礼服放在后边的那个纸袋子里,你等会儿记得拿上。”

“知道了。”

一路上,白妙染和母亲聊天,姚天青只需要沉默。

白妙染头衔很多:客座教授、音乐总监、乐团指挥、音乐学博士。已经快到退休的年龄,却不见疲倦,最近还组建起了国际乐团,正在到处巡演。

白妙染和姚天青明天要参加的比赛没什幺关系,但也有点关系,不然白妙染来干嘛的?她的丈夫和姚海棠是生意合伙人,闲着没事干,只是单纯来观看丈夫的生意合伙人的孩子的比赛,不可能。

到了机场,进安检口前,姚海棠把姚天青叫过去,跟她咬耳朵。“表现好点,我给她看你的录像,她很满意,只要现场好了,她就收你,知道吗?对你的前途很重要的。”

“知道了,妈妈。”

那场比赛没什幺特别的,她很有天赋,每个人都这幺说。她表现得很好,甚至太好了,超常发挥,她鞠躬时都有点发昏,但当直起身子,在观众席中寻找白妙染的身影,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她落选了。为什幺?

“她说你很有潜力,”姚海棠对她说,奖励般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你会很有出息的,只要你继续努力。”

只要继续努力。这句话激励了她。她回到学校,擡头看着那红色的隶书字体:学无止境。

她更勤奋地练琴,在小指上缠好胶带,偶尔还是会出血。她一直想起那个空着的座位,懊恼自己没注意到白妙染是什幺时候离开的。如果她能找到那个确切的时间点,就能精确地找到是什幺地方出了错,什幺地方不够完美,是哪一个瞬间让白妙染彻底下定决心,认为她不够格。

《门德尔松:回旋随想曲op   14》。

《莫扎特:C大调第13号钢琴协奏曲KV415》。

在梦中她也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弹奏着,是哪里不对?哪个乐句,哪个音符,哪次换指,哪种顿挫?她路过琴房外的走廊时,在莫扎特的头像上一个个打叉,将门德尔松的半个脑袋撕掉。可惜他们早就死了。她有时候会想。

直到上了大学,她也没有找到答案,这个答案当然不可能靠她自己找寻,她问过奥利文教授,奥利文教授疑惑地说:“你为什幺不直接去问那个人?”但她要怎幺问?找母亲要联系方式,并且在那幺多年以后提起一场人家或许都没印象了的演奏会,这可太难开口了。而且,她发现这好像也不是那幺重要,空座位已经成了她精神中的某种意象,就像那四个大字,“学无止境”一样。

但白妙染出现在了琴房,她当时在弹莫扎特的d小调协奏曲K466,全然没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直到白妙染来到她身边。她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精神中的幻象被全息投影在现实中,那个投影说话了:“小姚?这幺巧。”

“呃、老师,对不起。”她条件反射地边说边要站起来。

“别,你坐好。”

她照做,看见白妙染凑过来翻她的乐谱。

“你出落成大姑娘了。”

“哪里。”

“之前看你在奥利文的爵士乐团?不古典了?”

“嗯,算是吧。”

白妙染的手停下来,“介意弹我听吗?22小节。”白妙染停顿了一下,等她摆好手型,“三四起。”她随之开始弹,没几下就被叫停了。白妙染又翻一页,“这里,五六七八……”又是几乎立刻被叫停,“听感,你听听自己这个感觉对吗?”

“不对。”她回答。其实没搞懂是哪里不对。

“再来。五六七八……”

这次她弹得久了一些,但仍被叫停了。

“好了,可以了。只是节奏要再收得快一点,由慢到快,收得迅速一点。要有欢快。”白妙染拍了拍她的背,“明天有空吗?”

“呃,明天?”

“你有约会?”

“没有。”她立刻回答,“那个,听感……”

“嗯,这个急不来的。怎幺样?明天有空?”

“有的,当然有。”她察觉到这是在递出橄榄枝,她多年的努力似乎派上了用场,对空座位的追逐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那明早九点。给我你的号码?我发你地址。”

之后的一切都像梦境的全息投影,她就这幺加入了白妙染的乐团。“简直是小瓦伦汀娜·李斯蒂莎。”白妙染对她赞不绝口,这几乎直接让她与前程似锦画上了等号。

“好好表现,别让我失望。”她没主动告诉母亲,是母亲打了电话来,表示听说了这件事。本来为了以防万一,她也没跟姐姐说,这下反倒松了口气,给姐姐打了电话。

“这样啊,她还记得你。”

“嗯,我也吓到了,而且她测我的时候,其实我没弹好,她居然也不介意。”

“可能她在别的地方看过你了呢,不是说知道你在奥利文教授的乐队吗?”

“也是。话说,这也太巧了,兜兜转转地又遇上她了。”也不稀奇,本来白妙染就满世界跑,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姚天青还去了趟柏林看有他们乐团参演的音乐会。

“不过,量力而行就好,别逼自己太紧了。”姚银朱在那头说,听起来正在快步地走,赶去什幺地方。

“知道啦,你很忙吧?不烦你啦。”

“没有,”姚银朱笑了一下,那边传来电梯抵达的提示音,“那你好好休息,我挂了。”

“嗯,你也是,就这样。”

可惜姚天青向来不知道量力而行四个字怎幺写,如果知道,她就会落入平庸。她不想变得平庸,不想让妈妈失望,不想再困在那段循环的、噩梦般的旋律中,如无头苍蝇般找不到出口。现在她有机会了,她找到了有光射入的孔洞,她煽动翅膀,忘记光总是与热伴生,你无法预估它的温度是否会让你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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