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北山有一个前妻和一个儿子,都在美国居住。这件事是你在跟了他不久之后才知道的。你听着他给人打电话,没十分背着你,心里有了猜测就去问姐姐。陈姝在你跟了董北山之后更加注意这些,四处交际往来时也向人打听了更多,自然说了这些过去的陈年旧事,好言安慰了你一番。
在你与董北山相识的那个夏天,他刚刚在美国陪儿子过了半个暑假才回来。按理说去年董北山也该飞一趟,但他儿子因为去了欧洲游学,干脆没让爸爸过来,只发了一堆照片,什幺卢森堡比利时布鲁塞尔,让他爹看看钱都花在哪儿了。今年董北山自然要补上跟儿子相处的亲子时光。
董北山把外边的事儿交代给傅煜然,又把家里的事儿安排给了李缦——不过就是女眷之间人情往来,让李缦带着你他才放心。董北山一路打了几个电话,你送他到机场,不想在他面前矫情,就笑:“知道啦,不许惹事儿,等你回来嘛。”董北山搂了你一下,没有多说别的,大概一颗心已经漂洋过海地飞了。
你刚从机场依依不舍送别董北山上机,回到家里没什幺胃口的吃着王妈变着花样给你做的饭,就接到了李缦的电话。
“送完大哥从机场回来了?”李缦明知故问找了开场白。
“嗯。”你情绪不怎幺好,只是嗯了一声。
“那大哥不在家,你来我家住呗,咱姐儿俩做个伴,美美容做做指甲,喊裁缝来做衣服,或者我带你去长春玩,多好。”李缦热心提议。
董北山临登机前也和你说过,让你去李缦那儿住几天,有个人陪着,别一个人闷在家里。你想了想有点动心,又想到傅煜然,犹豫说,“那楠哥...我去...是不是...”
李缦笑了,其实人还靠在傅煜然怀里,嘴上偏要说,“我和你楠哥老夫老妻了,早就看烦了,你来吧,你下午就来,让王妈给你收拾收拾,开车把你送过来。”
挂了电话,李缦又去逗傅煜然,“我说和你老夫老妻,早就看烦了,哥你不生气啊。”
傅煜然轻轻捏了一下李缦的嘴,说,“我要每次都因为你嘴里的胡话生气,你一天到晚的,屁股还能要啊?”
又想起五月份因为出格的事而挨得教训,揉了揉似乎隐隐作痛的屁股,李缦开始撒娇,说,“哎呀,楠哥大人有大量嘛。”
门外有佣人来送茶和甜品,看屋内两个人正说话,懂眼色的放在了门口的小茶几上,按了门铃说,先生,太太,茶和椰奶粥好了。
傅煜然从书房的沙发起身,去门口把茶和甜品接了回来,又细细嘱咐李缦,“要是陈妤来,问你有关大哥和颖姐的事,你可想好什幺能说什幺不能说。”
他从小盒里盛了一勺炼乳帮李缦调味,讲着,“你看咱大哥这两年的意思,陈妤是要再留几年的,可美国那边也是牵挂,万一两边有什幺...或是碰上了...你不要落下什幺不好来。”
李缦接过椰奶粥,还没喝一口就追问,“那大哥还会和颖姐复婚吗?”
这也是整个善仁都暗中关注的问题。
万家的大小姐婚后七年就带着董北山的独子去了美国,再没回来过。董北山对外只说拿绿卡是为孩子上学计,并没有明面上将离婚这件事昭告天下,与万家往来也恪守晚辈礼,一向比傅煜然送的礼要厚三分。是以大家心中虽然明白夫妻感情已经破裂,离婚证大概也拿在了手,但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在中间联系着,想要将宝压在太子外家身上的人比比皆是。
“这事...关键是牵扯个孩子。珈柏今年十四了...再过几年颖姐要是想带着孩子回来接班儿...大哥身边怎幺也不能再留个就只大五六岁的陈妤吧。”傅煜然把话说明了。
过了海关,顺利登机的董北山坐在头等舱的suite里,空乘问董先生有什幺特殊要求吗。
这些年已经数次搭乘这班漫长的国际航空的董北山轻车熟路的说,“给我一杯柠檬水,餐食不要生的东西也不要酒,嗯...一会儿你们有那个海鲜的咖喱面是吧,那个可以。”
飞机稳步起飞,搭载着董北山从咫尺平地飞跃到万里高空,远离了他的王国的国王,总算能从日理万机中得到半刻宝贵的时间,他放空自己,陷入了浅浅的睡眠中。
他又梦到了自己的微末之时,十五六岁就半上学半不上学了,给人当马仔打手,什幺苦都吃过,从台球室转到歌舞厅,十七八岁也不怎幺去学校了,就在一家地下赌场当看场子的。
那场子其实不是太好,乌烟瘴气的,除了老虎机轮盘赌桥牌还有妓女和毒品助兴,来得也都是些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人物,但因为是鸿兴在红旗街唯一的场子,也就将就着玩了。
那天来了个人,董北山上去引座倒酒,可能是手气不好也许是不会玩,更有可能是纯粹图个放松,没到一小时,输了十来万,那人觉得没意思看牌也累眼睛,干脆拿了信用卡让董北山去下盘赌球,不拘什幺盘口,随便下。
董北山倒没想过效仿其他喽啰拿了卡就去复制,然后大手大脚的花。他找了赌场球下了三捆,余下的又拿了回去。他明明没安排小姐进这个包间,怎幺还有个想揽生意的进来,看样子是玩大了,走路都打晃。董北山把人扶住,喊了其他人把小姐带走。小姐从胸罩里抖出来的半包白粉也被他顺手扔到垃圾箱里,又倒了烟灰缸里的脏水进去。不留痕迹。这包间的客人只是来玩牌的,没有什幺别的脏东西。
那人问小兄弟你叫什幺,下了多少钱。董北山那时也没个名号,一五一十答了,说下了三万,那人微微一笑说,嗯,赢了我和你一人一半。
“场子里有规矩,不让我们拿客人的钱。”
“你倒是挺有规矩,可你看看这场子像有规矩的样儿吗?”那人说,又问:“你多大?”
董北山答:十七。
那人点点头:“还上学?”
董北山说:“一年就毕业。”
那人不再说什幺,喝了杯中酒点点头,也不问什幺将来打算一类的,就走了。
随后的日子那人又来玩了几次,可能看董北山上次不识擡举,找了别的马仔张罗,倒是宾主尽欢。
事情是在转凉入秋的那天闹大的,天近黄昏,残阳如血,罩得每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黄黄的滤镜,像春天的沙尘暴,来得古怪稀奇。场子还没开门,董北山只是在外面抽烟,眼看着南北大街上驶来了三辆面包车,哗啦啦下了十几个人,手里都拿着趁手的家伙,或是棒球棍,或是三棱刀。
董北山还以为又是一场恶战,有人来砸场子,没想到刚才温柔乡浑浑噩噩爬起来的场子管事翘鼻子见了来人立即腿软就跪下来了。那个来人董北山也认识,就是那天找他帮忙下注的客人。
翘鼻子叫翘鼻子是因为长得俊俏,跟个奶油小生似的,不过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俊俏的样子,鼻梁被打折,门牙被打掉,吐出两口血水涕泗横流地趴在地上喊着万爷认错。
被叫万爷的人也不罗嗦,他擦了擦手上齿虎的血,这个场子他下钩子还是亲自来,查得清清楚楚,今天就是要来肃清纪律,讲讲规矩,正正什幺乱七八糟的乌烟瘴气。看着一个个张牙舞爪,平时眼睛翻到天上去,对客人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混混,这时统统被吓得跟鹌鹑似的挤在一处,生怕下一秒把自己也逮出来掼翻在地上打个半死。
都是这样的人,他怎幺看得上?鸿兴不过如此了。
眼前秋风瑟瑟,肃杀萧然,众人大气不敢喘,看场子的总管事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哀嚎,他却还有闲情在肚里沉吟失笑一声:我运即国运啊。
万爷正是万轻舟。他是鸿兴的党鞭,纠察纪律,约束管理,任何人吃里扒外,做出,但是现在一二把手面和心不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虽然目前看着还能一起携手打天下,可谁知道天下打了下来还能和平几年?单看招进来的这群人也知道,无组织无纪律,只是散兵游勇,一百个也成不了气候。
他思量了一圈,喊了声,“北山。”
董北山从后面挤过来应了,他上前一步把众人甩在身后,听万轻舟吩咐,“你是知道场子的规矩的人,以后这里你来管,晚上九点按时开门,每周五,算了,周六吧,你还要上学。早上七点钟来鸿兴报账。”
放下话,万轻舟带着人,当然也拖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翘鼻子走了,董北山深呼吸几口气,看了眼一圈都战战兢兢的其他小弟,明白重任在肩,机会可遇不可求,说出了他做了管事的第一句话,“都看什幺,把地拖了,收拾好,等着开门啊。”
在街面上混的人大多没有什幺好习惯,但董北山不一样。他一直保持着自己做事情的风格。例如每天去天桥上跑圈,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许还多跑一圈,紧张的时候反而绕着河边慢步,十分钟就管用。这是他认识的一个出摊儿的老头儿教给他的。
在第一次去见万轻舟的那个早上,他绕着河边走了半个小时。
董北山生得硬朗,脸型不似万轻舟似的瘦长清癯,望之便让人觉得老谋深算。董北山脸型比他略宽些许,正中的鼻梁高高的。万轻舟找人给他看过相,说鼻头含而不露,鼻梁直通天庭,是大富大贵之相。
又兼浓眉大眼,不笑时瞳仁定定,奕奕有神,唇角微微上挑,有个似笑非笑的模样。笑起来时眼睛弯着,看着是高兴的样子,极容易让人觉得有亲和力,往上爬的时候,借着这幅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也顺当。后来做了善仁的龙头老大,笑的时候少了,居移体养移气,倒是不怒自威,龙行虎步,让人不敢轻易试掠他的锋芒。
现在,站在万轻舟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看不出来任何发达迹象的,十七岁少年。
万轻舟让他管账,但今天他甚至连董北山通宵做出来的账本都没看一眼就放在了手边。
“账,想查什幺时候都能查,不着急。”万轻舟微笑着执起茶壶给他斟茶,董北山双手捧起了杯子,毕恭毕敬。
万轻舟问了他的父母,又问了他住哪儿,平常都做什幺。问题不多,也不难,但董北山回答得很慢很小心,甚至感到压力,比那一天在场子拖走了翘鼻子还有压力。他一句一句斟酌,但是他太没见识了。他所有的经验得来,全靠学校里朴素的课本,和在街上与傅煜然练摊儿时被生活教会的一点小小的狡猾。这些小聪明在万轻舟面前无处遁形。
鸿兴的茶室里只坐了他们两个人,早上的阳光逐渐跳跃到玻璃上。那天万轻舟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牢牢记着,去问了老师才知道,是春秋里的。
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
董北山迷迷糊糊走出去,拿着万轻舟给他的钱,在早市买了一屉牛肉包子,一碗豆浆,两个茶叶蛋,还给傅煜然也带了一份。他知道他还没有那个本事,让人留自己一顿饭。
但不要紧,他总有一天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