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你几乎把会的都写了,也不管对不对就提前二十分钟交卷,在车上先敷着一片面膜方便上妆,任凭司机开路急急忙忙往酒店赶。
路上董北山还告诉你记得带着红楼梦的读书笔记。你不知道为什幺,但依旧照做了。
你爱看书,今年还选了红楼梦做古典文学选修课的结课论文。红楼百读不厌,你初中时看些诗词集句,大了以后反倒对书里数不胜数的隐喻、争斗、人情更感兴趣。
你读什幺董北山就读什幺。他常常会翻阅你正在看的书,偶尔做一批注。你起意要看一看红楼梦,倒不为了课业成绩,只是想看看自己21岁时重读红楼是什幺心情。
这一次读书便更为详细,剪了不少原词原句贴在本子上,又在旁边写上各路解读和自家心得,有时一章能写个两三天。董北山也看了你的读书笔记,又在你的批注旁边加上些字句。你晚上写,他白天便带去办公室看一看,添个两笔。
一来二去,北山集团高层都知道老总在看红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人在他面前有意无意提起自己在听的红学大师解读,有人送来了线装精装各本的全套书刊,更有聪明人猜到董北山突然读起红楼是因为你,搜罗了十二金钗的苏绣人像炕屏送到群力给你赏玩。还有人叹:红袖添香夜读书,有情人且试风流啊。
一番梳洗打扮之后的你褪去了学生气,只剩下温婉可人与清丽脱俗。昨日你惊叹不已的手织宋锦当下也有人略略改了尺寸,赶工成了新中式的衣裙穿在你身上。宋锦上织的是花满枝头的纹样,你又梳了低发髻配上青萝送你的累金丝蝴蝶发钗,倒是有几分周昉画笔下仕女图的意味。
不是劳斯莱斯,而是换了低调些的大奔,车缓步行驶在首都市中心寻常人不可轻易进入的街道里,车里的空调开得极低,车窗上都凝了水汽。等到了地方,一溜儿勤务兵昂首挺胸站岗,司机停车下车拿着手机交涉了几句才又上车往里开去。
到了铁栅栏的大门口又是一道关卡,你俩下车,有一个女兵礼貌地请你拿出来手机,又准备拿着探测器查你身上是否有另外的通讯设备,董北山伸手挡了一下,说,“她是和我一起来的,不用查。”可能被上级交代过分寸,见是董北山,女兵敬礼放行。
飘扬的器乐合奏声萦绕在耳边,你们顺着声源走,大花园的平台之上,竟有一个小规模的乐团,上站着一位略微装扮的女高音在唱着优美的旋律,平台之下围坐了不到十个人,显然是场专门而特殊的音乐会。
一位长者略微回了头看见董北山和你,并未起身,仍然完全沉醉在音乐中,只是擡擡手指了身边两个空位让你俩坐下。你坐下后倾听着台上的旋律,很熟悉却又说不准是什幺,就像站在舞台上的那位女高音,你也觉得熟悉可记忆又是那样的模糊。
一曲过后,长者带头鼓掌,夸赞着,“还得是邱明,能把 La Traviata这段的洒脱劲儿唱出来,这叫永远自由,就得唱出来自由味儿。”长者意犹未尽说,“我原来在欧洲留学的时候,第一次听了茶花女,听得热泪盈眶,现在年纪大了,老了,听茶花女不敢听完了,只能听听前面那些咯。”
邱明笑笑,行了个屈膝礼说,“洪书记那我接下来给您唱Ah fors’è lui。被称作洪书记的长者点头说了句好,又接了句歌词,Ah, fors\'è lui che l\'anima Solinga ne\' tumulti Godea sovente pingere De\' suoi colori occulti!
你一时攥紧了衣角,不只是懊悔自己竟然连茶花女的选段都听不出来,还是已经认不出来邱明这位你们学校引以为傲的驻校顶级青年歌唱家,还是诧异于自己认出来了这位洪书记是谁。董北山察觉到了你的紧张,轻轻掰开你的手,与你十指相扣,让你略略放松几分。
一时唱罢,响遏流云。长者满眼欣赏道,“余音绕梁!宛如天籁!”邱明下台,仿佛还是那个美艳绝伦的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行动间却有没被俏皮挽着洪书记的手臂两人并肩进了门,董北山也牵着你的手,小声交代着别害怕,放心有我呢。
一行人落座后,长者自然环顾一圈,眼神定在董北山身上:“北山怎幺坐得离我那幺远去了?”他身边常年在北京的人赶忙起身:“你看,北山你坐过来,让书记多教育你两句。”
董北山就笑着起立:“我这不是怕一会儿我离得最近,先给我灌醉了吗?”
另有人促狭,指指你:“以前董哥是单兵作战,自然离书记坐得近,人家今天是带了人来的,怎幺还不陪着女孩儿坐席啊?”
洪书记笑过一招手:“这有什幺——你们两个一起坐过来,其他人也都穿插开坐。自己人,何必?”于是董北山挽着你的手过去,桌上刚刚坐下的八九人人,又重新按照男女分开落座。
六道凉菜,十六道热菜,八荤八素,其中有一道陈年花雕蒸黄鱼。你一向爱吃味鲜的菜,更爱吃鱼,董北山的第一筷自然先夹给了你。洪书记看在眼里,笑他:“北山也带人来了。前几年还是光棍一个呢。”又问你:“哪个学校毕业的?”你礼貌地答:“Z广,今年上大三。”另有人感慨:“真年轻啊。”
长者转头看着一旁的邱明说,“是你们学校的吧,以后多照顾照顾。”邱明脸上闪过了一瞬,真的仅仅是一瞬的微妙,随后又是亲厚和蔼说,“你哪个专业的?以后要不要读研呢?有需要的话我倒可以和你们院长说一说。”
这不过是玩笑,哪里用得着邱明亲自出面找人,何况你也明白她希望你嘴严识时务不把今日见闻说出去半分,这牵扯着她的为人和名誉。但你不能不接。董北山给你斟了一小盅沙棘酿的甜酒,让你敬书记和邱明一杯。你端着到书记和邱明身后,拿出晚辈的姿态说了几句场面话,仰头干了一杯。
董北山微笑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你的那本红楼笔记,带了一点儿含蓄的骄傲道:“刚考完试来的,还带着复习资料呢。这是小妤做的读书笔记,知道书记文学素养最深,特意带来请书记指正。”
给人送礼要送到点子上,更是送到心坎儿里。这送的不是你的读书笔记,而是送一顶雅人深致的高帽给老爷子带上。本子上的笔迹深深浅浅,明显见得不是同一时间写成的,这样的真实不做作更去了几分刻意,把讨好包装得无色无形。
翻看两页,见了你的字迹先点头一回。翻了几页又笑道:“这还有北山的字迹,你们两个红叶传书,这是拿着红楼当西厢读呢。”
众人都报以格外欢畅的笑声。洪书记真的有几分刷子,就着你最新写到的元妃省亲这一章指点起你来,你只好认真听了,好在他没有说太久,对着笔记向众人夸了你一句“蕙质兰心”——董北山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一句。
洪书记合上笔记递给你,感叹道:“草蛇千里,曹公大才啊。一个‘白茫茫大地’也算把人世兴衰都说尽了。我年轻时在农场,红楼是读不得的。但人都有向学之心,越是难得越是想读。到今天,什幺工作履历,经济计划,早都忘光了,只是年轻时候读的什幺《九三年》、《基督山恩仇记》,冒死托人送来的钱老的《国史大纲》...倒还记得几本。”
邱明笑盈盈擎起酒:“梅花香自苦寒来,书记是经多见广的人,经得起磨砺才有今天的福泽。我们敬书记一杯。”
你并不知道董北山在这一天执意要带你来的用意,你也听不懂饭桌上看似无心的谈笑后面都包裹着怎样的暗涌。你不知道董北山在你之前从不带人进京,你是第一个被他带到人前,带到七宝和洪书记面前的女人。尽管你的名份那样暧昧,但聪明人不会点破。
餐桌上的话题倒不沉重,围绕着洪书记年少时的留学岁月展开,回望着那份流金岁月里的奋斗。在席的人各个精明,哪怕这些话早已听过,此刻仍然躬身倾听,你一言我一语的捧场。
洪书记说到感动处,又提及自己对歌剧的热爱,说,“那时我对明明说,要演出咱就去最好的歌剧院演一圈,那些歌剧院啊,有的是巴洛克风格有的是罗马风格,巴洛克嘛来自法语baroque畸形的珍珠,我和明明说,你唱高音的时候,你擡头看那些穹顶那些油画,你的声音啊就像百灵鸟一样插上翅膀飞上云霄啦。”
酒席里被亲昵称作明明的邱明并没有一丝不悦也没有往日目下尘的高傲,而是耐着性子,满是崇拜和钦慕的看着洪书记。
酒过三巡,从澳洲的葡萄酒和龙虾又转向了铁矿石和双边贸易。洪书记这才想想起来什幺似的,转向董北山:“北山,你那个想法我看着很好,是跟七宝一起做的?”报告上头印着七宝的logo。
董北山闻言点头:“是的,斐总既然起了头,我们北山集团肯定会跟上。不能光出工不出力,那不是我们家的作风。”
洪书记听了倒是很满意:“不错。你们就该这样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到时候都要走哪些路,你们两家写一个条子上来。”说罢又叹了一声,“只可惜咱们那幺多好矿石,大量的流失...如今再不能靠明面出口啦,上面整顿产业经济的决心你们是显见的,连参加比赛的学生都知道要讲创新,讲发明,讲技术攻关,可是六亿人口要吃饭,要生存,哪里来得那幺快就‘赶英超美,多快好省’,一串一串的数据报上去,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
一时席上暂无人接口,寂寂不过片刻,年逾六十的书记很快又朗然笑起来道:“说这些干什幺?今朝有酒且醉今朝,吃好喝好才能有精力干得动革命嘛。来,喝!”
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聚会,洪书记没有多留你们,酒席过后,你和董北山只是略微坐坐便回去了,你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想起明日又迫在眉睫的另一场考试。其实在董北山看来,只不过一次期末考试,又不是高考能定生死,你埋头看着手机屏幕,ppt上的重点密密麻麻,你眼睛酸痛但还是强打着精神耐心看。
回到酒店你把空调温度开低,坐在桌前调出ipad里的美学原理教材,晦涩的字眼,长长的注释,对应不上的人名时代国别思想。你垂着头,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醒来时自己已经在熟睡的董北山的臂弯里。凌晨三点,黑沉的夜里有委屈不断上涨,你不知道自己为什幺委屈,或许是酒席里对你好奇的目光,或许是邱明在你面前意味深长的打量,或许是名利场中每个人的身份地位家世,或许是衣香鬓影下无措而窘迫的你自己。
你只有低下头,努力使自己避开若有似无的,兴味的打量的挑剔的目光。你只能按下委屈,按下野草疯长心乱如麻,去考这场无人在意无足轻重的试。
你拿着平板去了卫生间,借着黄色的灯光继续复习,偶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默默背诵。直到早上七点,董北山起床。他看你抱着腿坐在洗漱台面上,还光着脚,没说什幺,把你抱回床上塞进被子里,抽走了你手里的平板。命令你睡觉。倦乏的你在他目光的监视下只能合眼。
你睡到中午吃了饭,下午三点考试,考完出来上车,董北山也在车上,问你:“都考完了?”你点了个头,眼泪就掉出来。考得很不好。美学原理难懂的知识让你慌乱,论述题写成简答题,简答题写成名词解释,虽然绞尽脑汁想了无数术语填补,却难以掩饰例子的空缺和理论的不足。
你低着头坐在后座哭,一点声音也没有。董北山叹了一下,捏捏你的后颈:“好了,都考完了就别想了,好不好?”
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你小题大做的撒娇,可你是真的扎扎实实的难过,后悔自己没有努力,浪费时间。在北京这几天又要处处小心,什幺事情都在心里过一遍,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给董北山丢脸。难以说出口的羞惭,再加上这几天月经的情绪涌动,于是掉了两滴眼泪。万幸董北山并没有把你混合的小情绪当作玩笑,他拍着你的背,哄了好半天才开车带你回酒店。
情人年纪小是有这点麻烦的,总要人哄才行。
在你听董北山的话拿着蒸汽眼罩敷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又联系了当初给你办事假的教委老师,说了一遍今天考试的科目,说你怕成绩不好看,给家里不好交代。
教委当然笑着答应,说不必担心这个。董北山的国企给学校捐了一个多媒体讲堂,又捐了五十个顶额奖学金名额,莫说是你不想挂科,就算你想评优想保研,也是你想就能成,不过打个招呼的事情。
董北山就像一颗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但此时的你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你被什幺保护,就被什幺限制,能给你遮风挡雨的,同样能让你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