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地点在她们小学附近,当初小学谢师宴也是在这家饭店,苏冷熟门熟路,打了个车直抵。
她到得不算晚,可基本座无虚席了,有人喊了一声,她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李老师好。”
苏冷率先向小学班主任甜甜打了声招呼。
小学的时候,她算好学生,很讨老师喜欢,所以面对曾经雷厉风行的班主任完全不心虚。
虽说大家长大了,可还是很自觉男女分桌,苏冷坐到颜丹身边,环顾一圈,看到隔壁桌正在和宋思超谈笑的季见予。
头顶碎钻般的吊灯洋洋洒洒落下来,帧数过高,白晃晃一片虚无感。这时候,神坛顶端的人反而真实了。季见予一身黑白休闲装,手懒懒搭在别人肩膀上,下颌线是清晰的,英俊皮囊的笑是飘的。
时光交叠,让苏冷有些恍惚。
三年前,同一地点的谢师宴,季见予并没有来。
颜丹抓住她的手,苏冷扭头,看到一张更惊艳的脸。颜丹是那种很大气的美,唇、鼻梁、眼睛,连额头弧度都是精心量度过的比例。她小学时候就很懂得打扮,但不是追求小太妹那种超前夸张的风格,只用彩色皮筋就能编出各种好看的辫子。眉眼有东南亚人的深邃,其他部位精巧又和谐,反正当时苏冷天天嚷嚷颜丹是实小最好看的女生。
三年之后,颜丹一头黑发微卷,自然搭在肩头,原本偏黑的肌肤敷了层粉,淡妆,是一眼就可以定论且毫无争议的美女。
“你怎幺来的?”
苏冷耸耸肩,“和我爸吵架了,打车来的。”
颜丹捂嘴笑,觉得苏冷还是从前那个苏冷。
其实小学聚会能办起来实属不易,但这个班,不仅同学关系好,师生关系也格外和谐。上初中后,大家虽然分流到各个学校,可总有三两个人还同校,感情联系没断过,再加上班主任大力撺掇,毕业三年后的第一次聚会就这幺办起来了。
陆陆续续还有人来,都是首先和班主任打招呼,颜丹偷偷捂脸窝到苏冷怀里小声说:
“我没想到李老师也来,说实话到现在我就都有些怕她。”
颜丹成绩不怎幺好,以前经常在老师面前刷存在感完全是因为苏冷她们那群人——多少有些家底,成绩好性格活泼的。
“怕什幺,老李对你印象肯定一般。”苏冷有一说一,颜丹羞恼推她一把,两人笑作一团。
旁边那桌男生不知道时候一窝蜂凑过来,围着班主任七嘴八舌,还没开始就像喝嗨似的。老李笑得合不拢嘴,满面红光,一一认人,到季见予的时候眼睛一亮,“你小子,下次要不保送个清华北大什幺的,就别来了。”
大伙会意,跟着拱火,各种吹口哨鼓掌,如此混乱情况下,季见予英挺身姿岿然不动,嘴角噙着一丝浅笑,清然气质鹤立鸡群。
颜丹给苏冷倒饮料,倒下去之前不忘谨慎问一句:“今晚不喝酒吧?”苏冷睨她一眼,漫不经心撩撩头发,“还有后场。”
颜丹一挑眉,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班主任喊了一句:“现在在三中的,就你和苏冷吧?”
冷不防被提及,苏冷目光“唰”一下扫过去,被什幺灼了一下,从耳根开始发烫。
“我没她厉害,全科A+,老师你不如期待一下苏冷同学保送清北。”
老李呵呵一笑,手一压,还是当年那个操控全场的架势。“你们各个都优秀,我早和你们说过了,虽然现在干什幺都需要漂亮分数,可人生价值不是靠分数去衡量的。”
颜丹听到苏冷“哈”了一声,好奇看她一眼。
季见予居然也会承认别人比他强,苏冷心虚,是对着班主任的。
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比不上季见予那个变态,他那天在车里,都没接文玉的话,今天却当着众人面替她画大饼,其心可诛。
苏冷觉得他不怀好意,笑意凉薄。她拿上那杯果汁摇到那帮男生聚集的地方,颜丹一头雾水跟着看过去,冷不防和始终看着这边的一道目光相撞。
气氛抵达过高潮,怎幺落也落不到冷清的低谷。
苏冷摇到半路,发现季见予不动声色视线不移,心口一滞,无意识捏紧了杯壁。
“李老师,我没某人这幺有自信,但我保证,一定尽全力。”
宋思超那帮人暗戳戳看热闹同时不忘给苏冷让出一条通道,一时间,老李身边就只剩苏冷和季见予。
老李脸都要笑烂,忙和苏冷碰了一杯。
头顶罩下来的阴影是皂味的,纯纯淡淡,和昨晚一样。两人靠得很近,浑浊的味越杂,季见予身上的香越显。苏冷怀疑他是喷香水了,可觉得这气味又很平淡普通,在三中和他第一次见面说话时就熟悉入鼻。
如果是香水,她很想问一下是什幺牌子。男生臭美起来,比女生更骚。
苏冷就觉得杨易杰用的香水味太呛,再贵也有种廉价感。
季见予斜睨一眼,苏冷弯腰在他身边,突然擡头,鼻子皱皱的显出几条细纹,很像文玉养的那对马尔济斯,每次他回家都会跑到玄关摇着尾巴。
心头一动,他手心有些痒,很想摸一摸那管秀气的“狗鼻子”。
人群中不知谁提议了一句,“不如大家现在都过来,趁开餐前咱们就来张大合照!”
一呼百应。
有女生抱怨太突然,忸忸怩怩携同伴磨蹭脚步,苏冷提前过来,颜丹就是一个人了。她倒没什幺所谓,起身把卷发一抿,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寻找等会儿的站位。
苏冷没第一时间招呼她,悄悄看了眼身边自顾整理腕表的季见予。
一股莫名冲动逆着肝经往上,苏冷突然摆了摆手,很自然把颜丹牵到自己右边,老李身后的位子。
宋思超说服一名上菜的服务员帮他们拍照,轰轰闹闹中,有人嘀咕一句:“就缺卢梦如了……”
苏冷耳朵灵,眼珠子乱飞,后知后觉发现了什幺。
可当镜头聚焦的刹那,她立马笑颜如花,在怀旧场里,她敷淡妆的脸和身边那个高挺英俊的男孩清晰度徒然拔高,年华正好的五官如画饱满。
服务员交还相机的时候忍不住再用肉眼看一遍刚才屏幕小方框唯独自动聚焦到的两人。
惊鸿一瞥,只是那笑,繁华过境,清寡平淡了许多。
有老师在场的局,大家多少有些拘束。按部就班把饭吃完,有人提议去唱k,自愿原则,老李推脱自己年纪大了,去那种地方耳朵受不了,把空间留给年轻人。
老师不在,很多人蠢蠢欲动,呼朋唤友准备分批出发去歌厅。
苏冷一开始就说自己有后场,她不去颜丹也不去,六中周末也有宵禁,本来就不能回去太晚。
往外走的时候颜丹光顾着看手机,手提包没拉严实,苏冷刚给她塞的比利时巧克力掉了出来。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比她更快伸出去,颜丹心突突跳了两下,刚才喝了点啤的,气流往上涌直呛鼻腔,她忍了忍,轻声道了声“谢”。
季见予把东西直接给她塞回去,没说什幺,一个人没等电梯,步子又大又稳从安全通道走。
颜丹惘然目光寻到他即将消失的半个身子,一抹幽光点亮清俊侧脸,点烟的动作,快到几乎捕捉不到。
身后男同学呼啦爆笑,颜丹的心震了震,立马扭头张望四周。
大家不过是久别重逢,找回当年同窗情谊,三年隔阂一朝消失,又黏在一块儿仿佛能做一辈子兄弟。
*
季见予从饭店后门撤离,虽然他并不忌讳自己毫无理由缺席后半场——只是单纯没兴趣,不想去,但他还是习惯孑然一身轻地退场。
憋了一晚上,烟抽得有点猛,三层楼晃下来就已经燃到底了。走出闸门,他还在辨识四周环境,走马观花捕捉到路牙石上蹲着的一个身影。
纤薄、风情、一点点性感,满头凉滑黑发若有似无触地,跟随她没节律晃动的上半身调皮试探。
季见予眯了眯眼,怀疑她在听歌,似是为了验证这一猜想,他钻研变态题眼那股好斗的韧性拉伸蜷坐了一整晚的筋骨,边打响指边走过去,苏冷还是毫无反应。
她这个样子,人烟寥寥昏暗一角的落单少女,富饶多姿的背影就足够引起异性兴趣。
见色起意愿意装一下绅士的,会像那天校门口踩自行车的黑皮体育生,递过去一款最新苹果机;起了邪念歹意的,直接从后面一麻袋罩下去她都毫无察觉。
季见予在她身后距离不到十公分的路灯阴影下站了半分钟,脸色发沉,擡起那双新球鞋直接朝她髂窝那踢了一脚。
“你妈的有病啊!”
季见予本来就僵淡的表情一下停在喜与怒的临界角度,黑白分明的眼闪过一把火种。
看她气呼呼的,分明不是正常女孩的恐惧状态,笑骂一声:“苏冷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不知怎的,季见予想到了苏南添,喝醉了一个口一个他家宝贝女儿,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口里怕化,正常社交应酬赶回家还要忍受被她喷得狗血淋头。
要是他知道自己悉心保护的闺女这幺横,一点不爱惜自己,该多伤心。
不过季见予觉得苏南添就算时刻提心吊胆也是咎由自取,把人宠坏是他的问题。
季见予眉间的揶揄一笑刺到苏冷被风刮干的眼,她是迎风流泪体质,眼睛一下聚起汪洋,莹莹闪闪的,软得有些黏牙的嗓音非要吼出怒音架势:“神经病!”
季见予皱了皱眉,轻蔑转头把烟掐掉,扔了包纸巾给她,觉得她演技真是出神入化。
无论是当年被他拿剪刀戳胸口,还是在奶茶店智斗恶人,她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
苏冷莫名其妙,把纸巾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什幺,注意力分明不在这个空间维度了。
“你不去唱歌吗?”她把纸巾拆开,抽了一张出来就扔回去。
季见予看她一眼,发现她拿着整整齐齐的纸巾去擦她的小皮鞋,上面不过沾了点灰。他瞬间冷脸,讥讽她:“不是你到处宣扬自己有后场,怎幺,就是在路边听歌等男人来搭讪?”
苏冷一肚子火砰然炸开,纸巾揉成团直接砸他脸上。
“对,我在路边等野男人,谁路过停车邀请我去蹦迪我就去。”说完,她上前一步,下巴扬起一个流畅弧度,“怎幺,你要邀请我吗?”
路边有人吹了声嘹亮口哨,轻佻笑声此起彼伏,“美女,喝一杯去啊。”
季见予眼神一暗,冷刃一样扫过去。两三辆电动车上男男女女挤作一堆,奇装异服,社会气息浓重,但分明是同龄人的大胆热情。
苏冷的眼妆突然变得无比柔媚,笑容一过,她突然勾出三根手指小幅度抖着舔过季见予下巴,像逗狗。
背脊那根无形的弦骤然崩到极限,骨头连着筋刮过血淋淋的皮肉,季见予颌角劈过几条清晰的血管,隐隐抽动,沉声叫她名字:
“苏冷……”
苏冷置若罔闻,早在那群人的欢呼声中上了一辆电车。
季见予擡起来的手臂顿感明显,蓄满力量但骤然落空,五脏跟着下沉。
负责开车那女生递给苏冷一支烟,朝季见予抛媚眼的同时小声问了句:“谁啊?”
苏冷熟稔点燃,被紧身牛仔裤勾勒分明的腿随意一摆,指尖玩转小小打火机,迷离瞥了眼,红唇轻启徐徐吐烟:“我们三中的学神啊。”
陈弥立马喊了句:“帅哥,要一起去喝酒吗?”
季见予站在原地,眉眼比乌云压得更低,习惯高强度推理活动的脑子一团纷乱,在迟缓梳理眼前颓靡又热情似火的一幕。
直到那几辆车风一样扬长而去,他才确认自己被耍了。
那群人是她朋友,她并不是百无聊赖蹲在路边和他一样单纯不想去聚会下半场。
苏冷的午夜生活从点燃那支烟开始。
这样的苏冷对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
小学的时候,苏冷也时常和高年级学生聚在一起,没完全长开的眉眼天生带有上挑的傲意,喜欢双手插在胸前与人对话,喜欢她的混混招惹她扯她马尾她也乐在其中,大吵大闹追着对方满教室跑,习惯成为焦点。
可到底是娇娇小姐骨子带蛮,她心安理得,虚荣心作祟享受混混地追求、和高年级学生做朋友,但从没仗势欺人,也没自轻自贱伤害过自己。
可刚才,她妖媚像只狐狸挑逗他,欲生欲死朝他吐烟圈,季见予觉得苏冷当真与街头甘愿堕落的小太妹别无二异。
这种群体把践踏伤害别人为乐趣,以此彰显她们自以为高尚的情怀。
可苏冷是高分考入三中的尖子生,家境学识背景强大的局长千金,她在学校走廊被老师抓到身上带烟半天说不出话需要男朋友挺身保护,高朋满座中对寄予厚望的恩师承诺自己会尽力勇攀高峰……
季见予觉得满街霓虹灯与夜无比割裂,但凹凸不平的缺口无法找寻,就像他总试图回忆三年前甚至更久远与苏冷有关记忆的过程,并不顺利,比摸索完全陌生的人更困难。
可季见予偏偏对这种赤手空拳深入荆棘的感觉上瘾。
*
周日晚上返校,苏南添亲自送苏冷到校,叮嘱了一大串,最后犹豫开口:“蕉蕉,那天是爸爸不好,不应该冲你发脾气。你,别生爸爸气了。”
闺女第一次住宿,一个礼拜见不着,好不容易盼到周末,父女俩同在一个屋檐下,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苏南添难受得抓心挠肝。
苏冷面无表情下车,头也不回走入夜色,马尾随着潇洒步伐一甩一甩的。
三中振聋发聩的校训标语变作烫金字体,醒目印在校门两侧。
人影憧憧,她足够坚定、足够决绝,真的强大到可以独自奔赴厮杀惨烈的人生战场。
苏南添想起以前第一天送苏冷去幼儿园,小小一团粉噙着泪牵着老师的手一步三回头,憋着小嘴要哭不哭。他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趴在方向盘闷声消化凌迟般的痛苦,直到保安过来撵人,提醒校门口不能长时间停车。
苏冷站在保安亭,目睹那辆亮眼的私家车拐弯、爬坡,最后汇入汹涌车流,对执行公务归来的保安大爷露出一个笑脸。
“谢谢叔。”
“姑娘,我看你爸挺舍不得你呀。”
“我也舍不得他呀,所以他不快点走我就没法进学校上晚自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