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黑的天幕下,晚风吹着二人的碎发,烂尾楼外的欢闹声遥遥传上天台,相对而立的姐妹却只看得清对方眼中的一点月光。
“猜错了有惩罚吗?”朱邪问。
白幽摇头,“但必须精确到细分的专业才算数,解释权归我。”
“殡葬店店主算吗?”
朱邪一眨眼,白幽已跳下石板堆,握住她揣在衣兜里的手腕。
“姐姐光顾着想男人,下午以后还没看过手机吧?”
她把她捏着手机的手提出来,替她摁亮了屏幕。
一整列尚未处理的消息通知里,赫然亮起一条他行卡转账499,999¥的消息通知。
饶是朱邪,眼睛也睁大了几分。
Fi……Fire?
人生里还没来过这幺容易到手的钱。
“下午想到这个让姐姐加深对我了解的游戏,知道姐姐肯定能猜中一个,立刻就去办了转账,可姐姐在干什幺呢?真让我伤心。”
白幽把下巴挂到她肩头,和她一起看向手机屏。
拿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看起来真的很兴奋,很喜欢这些钱呢。
“喂,你这钱不是赃款吧,利用我洗钱?”
“不想要就还我。”
朱邪噌一下收起手机,仿佛怕她当场夺走它一样,白幽毫不掩饰在她耳边嗤笑一声,率先走出天台。
这一次,她终于不用反复回头确认,就能确定小邪会跟上自己了。
她舍不得她的钱。
舍不得她的钱,也算舍不得她这个人。
她能用钱买来关注,能否买来爱呢?
白幽不知道。
只知道她还没把自己当真。
可恨的姐姐。
妳暗恋过年长者吗?
没有暗恋过年长者的人,无法真正体会白幽的心情。
假如妳暗恋过老师,在初中或高中。
老师照顾着每个女同学的感受,温柔而不失严厉。
老师的学识那样渊博,去过那幺多妳无法想象的地方,举手投足间都是故事,都是阅历。
这样的老师,在妳父母日夜的争吵中出现,在妳晦暗不定的前途里出现,在妳青春懵懂的心事里出现。
只是随便一个无心之举,就拯救了妳的人生,成为妳年少时代全部的光明,全部的希望,妳唯一的偶像和神祇。
可妳太年轻。
年轻到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年轻到没有见过她眼中的社会,年轻到没法和她的人生时钟同步。
妳很焦急,妳知道老师比妳成熟太多,婚姻早已排上她的人生清单——这个方面,她再美好,也和所有人一样庸俗。
妳像所有人那样既鄙夷自己恋慕之人,又无法改变恋慕中自轻自贱的蠢样。
妳知道,不抓紧机会的话,她总有一天要永远,永远离开妳。
可妳只能在焦急中任时光流逝。
转眼间,妳毕业了,妳告别老师,以为她和你一样不舍,心里祈求她不要忘记妳。
妳升入新的学校,开始懂得那些,大人的事,妳觉得自己终于在接近她的世界了,妳迫不及待要回去见到她,向她证明自己的成长。
可妳还是要穿着愚蠢幼稚的校服返校。
挤在一群已经结交男友的庸俗同学中间,和她们一起去看老师。
她们那幺吵,她们对哪个老师都没有特别的心思,妳本不想和她们一起前去,可躲在人群中,至少能减轻几分妳的害怕。
然后,那个时刻到来了。
那个妳永生无法忘记的时刻到来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妳朝思暮想的对象出现在眼前,几年不见,她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年长者的风韵,妳还没来得及提心吊胆地猜测,是谁增添了她的风情,她是否已经寻获一生所爱,她就抢先望向了妳——
准确地说,不是望向妳。
是望向妳这边。
她的视线像机关枪一样冰冷无情地扫射过来,然后妳明白了早该明白的真相:
她看妳的眼神,和看其它同学的眼神毫无分别。
妳们是一群她的学生,是她带过的无数届学生中的一届。
她不会把妳从一群学生中挑出来,也不会把某一届学生和其它已毕业的学生加以分别。
她用平等残酷的眼神看完你们每一个,其实没有真正看清任何一个人的成长。
然后她静静坐着,等待你们开口,介绍自己的现状。
她不能抢先开口,那样就太尴尬了。
因为她其实已经忘了你们的名字。
她没做错任何事。
在妳年少时,她真的用心爱护过妳,帮助过妳,帮助妳时也真心祝福过妳的未来。
只是,她从未觉得妳的未来应该有她。
可恨的老师。
可恨的姐姐。
母亲的葬礼上,看向亲妹妹的眼神,竟能和看向其它宾客时毫无分别。
自以为的特别,在那一眼中变成了笑话。
白幽俯视朱邪的睡颜,没有收敛肆无忌惮的审视。
她悬空跨坐在她身上,弯腰贴近她的脸。
近到能看清她脸颊两侧细小的红血丝,几乎能感到从那冰封的容颜下透出的温度。
相距如此近,如此亲密的动作,事实上,却没有碰到她一分一毫。
真的碰到了,姐姐会醒的。
毕竟是受过一定军事训练的人。
还不足以发现她的逼近,但足以在她触碰她时醒来,看清她的模样,然后露出疏离中隐含厌烦的眼神。
除非用另一种,她更擅长的“触碰”方式——
杀人。
是的,她可以做到,一瞬斩断人的脖子,一瞬击穿太阳穴,一瞬从眼眶刺破大脑……
白幽的手指悬空描摹朱邪的轮廓,从疲倦的眼皮,连接眼角纹的太阳穴,到毫不设防的脖颈。
她可以轻易杀死她,而她甚至都不能做到在死前睁眼,看清凶手的面容。
可是……
那天在山上失手后,她就再也没法下手了。
为什幺?
死亡不是最好的吗?白幽最信任的人这样说过。
她用自己的死亡让她记住了,死亡是最好的,只有死亡能让人相守。
可是为什幺……
白幽再次凝神俯瞰面前一触即碎的容颜,聆听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她清醒时的强大在睡梦中荡然无存,她的生命明明在自己唾手可得的地方,可以轻易夺去。
她却只想做更难做到的事。
撑在朱邪枕畔的双手颤抖起来,白幽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感到就要扑倒在她身上。
她可以在她醒来前杀死她,却不能在她醒来前亲吻她,而不被发现。
一旦被发现,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又会被对方拉远。
姐姐是那样擅长拒人千里。
只有忍耐。
忍耐。
白幽翻身离开,匍匐在朱邪枕畔,月光把她的影子投落在棉麻的枕单上,白幽捧起影子的脸颊,在夜色深处无声地啃食它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