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谁家新燕

厅堂之中。

柳芙蓉听得一愣一愣,良久过后才回过神来。

昨夜她才与女儿岳凝香说起,女儿也说如果彭怜仅是一般举人,凝香与他做妾自然有些委屈,假若彭怜金榜题名官居一品,便是做妾只怕也是高攀了,如今倒好,彭怜竟是皇亲国戚?

柳芙蓉有些难以置信,却也知道岳溪菱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她于朝野诸事知晓颇多,皱眉问道:“你真能确定,怜儿父亲便是那位天子胞弟、好色风流天下闻名的秦王晏修?”

岳溪菱轻轻摇头说道:“我也不敢过分笃定,只是极有可能……”

“当时我记得父亲曾提起过,昔年宫中动乱,而后继位,十一年后当今天子继位,又七年,其弟代天子巡狩江南,按时间推算,当时正是晏修在云州的时候……”岳溪菱忆起当年往事,也是不敢确定,只是说道:“只看那人气度,睥睨王侯、傲视天下,自有一番不凡气度,若非如此,小妹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何会与他一见倾心?”

柳芙蓉微微点头,沉吟半晌才道:“既然此事事关重大,溪菱为何今日才要说起?可是有了什么迹象?”

岳溪菱点点道:“前几日,小妹出门时偶然见到一人,看着依稀便是当年怜儿父亲身边伴当,只是时间久了不敢确认。后来我请了练倾城帮我暗访,才知道那人果然是外地来的,至于是否京城人士,却是没有打听到……”

“怜儿生父若不是那晏修也就罢了,若是的话,自来无情帝王家,真要被那秦王知道自己还有骨血流落民间,是福是祸尤未可知……”柳芙蓉素知官场黑暗,京中宫闱之内,自然犹有过之。

她忽而嫣然一笑说道:“菱儿就没想过与那秦王相认,而后母凭子贵,一跃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岳溪菱皱眉白她一眼嗔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你猜想若有人知道了我与怜儿,是会八抬大轿把我们娘两个迎回去,还是派人偷偷来云州,取了我们母子项上人头?”

柳芙蓉点头说道:“溪菱言之有理,这里倒是还有一桩,我正想这几日去找你说说,今日你来了正好,大概此事也与你有关……”

她简略说了巡按大人来到,手下人问起岳元祐来,如今看来,只怕也是与岳溪菱有关。

柳芙蓉好奇问道:“你与怜儿父亲之事,当年便是一桩悬案,今日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不如你与嫂嫂解解惑如何?”

岳溪菱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话我可不会对自家嫂嫂说!”

柳芙蓉眼珠一转,随即笑道:“好婆母,你就与儿媳说说嘛!”

岳溪菱被她叫得心儿一酥,想不到自家嫂嫂这般低声下气,笑着骂道:“以前倒是不知,你这小淫妇还挺能纡尊降贵的呢!”

柳芙蓉毫不生气,只是笑道:“也得看是谁的面子,若是冲你那兄长,与你姑嫂相称已是极致,认低伏小自然不行,若是冲怜儿,叫你声『母亲』又有何妨?便是小淫妇,我也是怜儿哥哥的小淫妇,你待怎的!”

岳溪菱摇头笑道:“比不得你,也不能将你怎样,只说当年之事,你却不要与旁人说起……”

柳芙蓉点头说道:“这是自然!”

岳溪菱这才娓娓道来,“当年我年少轻狂,每日在府里惹得鸡飞狗跳,父母乐得清闲,便不如何管我出门,这你是知道的……”

柳芙蓉轻轻点头,想起岳溪菱小时模样,不由会心一笑。

岳家这一辈一男四女,大姐岳池莲、二姐岳湖萍年纪长些,都是端庄持重的性子,到了岳溪菱这里不知道出了什么怪,每日上树爬墙、斗鸡走马,从来不做什么女红,也不喜欢琴棋书画,若是个男儿身,便是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被她拐带着,岳家四小姐岳海棠也是一般顽劣,只是无法无天之处,却比岳溪菱还要差些火候。

“那时候每日偷偷出府去玩,天黑时放回,最远骑马出城来回百余里不过寻常事……”

岳溪菱每日习惯了外面游玩,直到那年端午龙舟赛会,她平日都要出门一天的人,这般盛大节日,自然更要玩得尽兴。

“当时龙舟赛会,我在岸边靠着栏杆大喊,旁边有个年轻公子总盯着我看,我也不理他,谁料他竟没站住,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我顺手捡起旁边一根竹竿把他拉了上来,其实当时他的随从伴当都跳下水去救他了,但他只握住我递来的竹竿上岸……”

之后的事情便自然而然,男子谢她救命之恩,便请她到画舫一叙,两人吃茶喝酒谈天,一天光景倏忽而过。

第二日岳溪菱如约前来,两人花前月下彼此吸引,男子风流不羁,岳溪菱也是胆大包天,自然一拍即合,成了好事。

“就在那画舫里,旁边江水轻流,船桨击水声声,我便失了身子……”岳溪菱呢喃低语,那份回忆依然刻骨铭心。

想起当时岳溪菱连着半月偷偷出去,每天回来便笑吟吟发呆,柳芙蓉早就察觉不对,却因为当时怀有身孕,未曾与丈夫提起。

“当时他只说自己姓彭,我便只说自己姓岳,他越是自诩风流不羁,我就越不在乎他姓甚名谁,”岳溪菱微笑说道。

“后来他要走了,给我留下几张银票,我也没要,又要给我一枚玉佩,我也没要……”岳溪菱微微怅然,轻笑一声说道:“我当时还说,『你人都不能留下,这些破烂留下有什么用』……”

“谁能想到,他竟给我留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呢!谁又知道,十六年后,我又被他留下的宝贝儿子,夺去了清白之身……”想起爱子,岳溪菱脸上泛起甜蜜笑容。

柳芙蓉轻咳两声,“行了行了!大白天的发什么春呢!眼前这事儿,莫说怜儿父亲是不是秦王,这寻上门来的巡按大人手下可是货真价实的!照着你说的意思,他在巡按大人之前便已到了云州,只怕早就探听清楚了!”

她关切问道:“你再想想,当初都对怜儿父亲说了什么,他凭着这些会否能找到你?”

岳溪菱无奈说道:“时过境迁,十六年过去,当年说的话,哪里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那你急匆匆过府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

岳溪菱忙道:“当然不是!我来之前还不知道巡按大人手下这事儿,如今一看,只怕此事大差不差,大概便是如此了!小妹不情之请,若非哥哥染病,却要当面央托你们,切莫将我与怜儿回来这事说出去,若有人问起,只说岳家几女都已远嫁不知去向,莫要走路风声才好!”

柳芙蓉点头说道:“事关重大,这是自然,你兄长这几日昏昏沉沉的,等他好转些我再叮嘱,我这里你且放心就是!”

“小妹这几日来深居简出,再不敢随意出门,我心里想着,等怜儿提亲回来,不成就干脆再回玄清观隐居,”岳溪菱银牙暗咬,“左右不能让怜儿因为这事受到牵连才是!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平安安,做个富贵闲人便好!”

柳芙蓉轻轻点头,随即笑道:“说是这么说,但一想到真的生个龙子龙孙出来,似乎倒也不错呢!溪菱儿有福,大街上随便救个男人都能是皇亲国戚!”

岳溪菱得意一挺酥胸,骄傲说道:“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是谁说我水性杨花,随便勾搭落拓书生的!”

柳芙蓉想起自己年轻时口无遮拦,与岳溪菱也从不见外,不由好笑说道:“要不说你有福气呢!随便勾搭个落拓书生都能是风流王爷!”

姑嫂二人调笑一回,又一起用过午饭,岳溪菱也不敢打扰兄长养病,径自回家去了。

岳府门外,一个伶俐小厮看着马车远去,这才一溜烟小跑跟上,一直看着那辆马车进了一处高大门楼,这才暗暗记下地址,随即来到一处小院推门进去,与院中一位男子复命。

“大人,查清了,岳家如今兄妹五个,只有大小姐与三小姐在家,小的花了不少银钱,虽然未曾买通岳家仆人,倒是从巷口那家杂货铺那里探听到点儿消息,”小厮态度恭谨,低声说道:“岳家少爷今年二十,早几年中了举人派了官,如今外省为官,很少回家。那大小姐家倒是有个儿子,只不过年纪也不小了,去年冬天冻死了,这事儿县衙那里有记录。倒是这位三小姐身下有个儿子,曾经有段时间经常到那家杂货铺里去买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据说相貌俊秀,个子也高,与您那日见到的,倒是有几分相似!”

蒋明聪一身布衣,与当日随巡按大人面见云州官运时的富贵景象不可同日而语,平常之处与一般市井凡夫俗子仿佛,只是眉宇间偶尔闪过一道精光,才让人知道他身份高贵、不是平常之人,他轻轻点头说道:“可知那少年如今去向?有名字没有?”

小厮连忙摇头道:“岳家铁桶一般水泼不进,接触几个家丁,明明已经动了心,但一说到家里隐秘,俱都缄口不言,不是小的广撒网挨个打听,怕是也不知道这些消息……”

“你这般辛苦,日后王爷那里,我自然为你表功。”蒋明聪说道:“岳家水泼不进,那位三小姐府上,也是如此么?”

小厮一脸苦相说道:“更邪门!府里倒是雇了些丫鬟仆役,却都没搬进去上工,据说府里日常起居用度,都是几个随身的丫鬟亲自操持,里里外外着实透着一番古怪!”

蒋明聪点点头笑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如此天大之事,他们这般小心,倒也能说得过去!你且过去继续盯着,两头加派人手,务必探听清楚,那少年姓甚名谁!”

“是!”小厮连忙答应,随即笑道:“大人您说当年随着王爷来过云州,自然亲眼见过那位岳姑娘,怎么那日见了,竟无法确定了呢?”

蒋明聪瞪了他一眼,无奈说道:“莫说十六年沧桑巨变,便是当年,我陪着王爷,又怎能仔细端详岳姑娘?岂不闻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随在王爷身边也不短了,这个道理还不懂么?”

小厮不住点头,深以为然道:“确实是这般道理,多看一眼已是僭越,真要仔细端详,怕不是要惹来杀身之祸!”

“咳咳!”

“小的失言!失言了!”

“且自用心做事去吧!”蒋明聪站起身来,“晚上我还要去赴宴,你且权宜行事,不必再来了!”

送走小厮,蒋明聪出门上车,乘车来到一处府邸,马车入内,他在后院下车,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偏僻院子,从鸽笼中取出一支信鸽,想了想觉得不妥,随即将鸽笼放回,叫来一位心腹随从吩咐道:“兹事体大,老夫要连夜回京,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去送与巡按大人,只说我身体不适,这些日子择地静养,便不去他那里点卯了。”

那随从也是秀才出身,如今在蒋明聪身边做个幕僚,他不住点头,只是说道:“此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老爷身份贵重,岂能这般折腾?不如由在下代劳,也省却您舟车劳顿之苦。”

蒋明聪轻轻摆手道:“此时秋高气爽,纵马而行,有个七八日便到了,稍稍耽搁些,十日上下也足够了。你且去安排车马,临行之前,老夫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不多时,蒋明聪换了一身锦衣华服,换了一辆马车出府而去。

马车穿街过巷,进了一处宽敞巷子,蒋明聪撩开车窗望去,却见街巷一头高墙之后尽是高大林木,一直绵延数十丈外,才见一处高大门楼。

“倒是眼光独到,这宅子不错,实在不错。”他端坐车中,等下人通传门子,不多时才有人打开大门,请他进去。

大门之内,一位高挑美妇领着两个丫鬟立在门口,态度恭谨向他行礼,笑着说道:“大人请了!奴家主人不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那妇人面容绝美,身形更是高挑,便是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一件淡紫夹袄,身下一条浅蓝襦裙,面上涂脂抹粉,头上金玉镶嵌,一派雍容富贵景象,美则美矣,却不是自己想见之人。

“请问夫人,岳家三小姐何在?”蒋明聪执礼甚恭,这岳家三小姐若不是当年的那位岳姑娘也就罢了,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位少年便是地道的秦王世子,自己此时如何恭谨都不过分。

“回禀大人,奴家府里并无岳家三小姐,还请大人明察!”那妇人不卑不亢,丝毫不因为下人通禀说是巡按大人座下察访使亲至而有所局促,从容淡定之外,礼数却是丝毫不差。

“如此说来,倒是本官孟浪了。”蒋明聪拱手一揖,随即笑道:“烦请夫人转告岳家小姐,在下蒋明聪,代家主问候姑娘,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蒋明聪大手一挥,身后随从们便从车上卸下两个箱子,抬到门口放下。

看着箱子溅起尘土,那妇人便知里面非金即银,连忙说道:“大人却是误会了!奴家府中并无姓岳的姑娘!还请大人明察!”

蒋明聪随意摆手,径自扬长而去。

那妇人一时情急,府中却没有家丁仆役,这般沉重箱子,她便是想不收也毫无办法。

上了马车,那心腹幕僚对蒋明聪说道:“大人如何笃定,这家便是那岳家小姐?”

蒋明聪合拢双眸,叹气说道:“若非当年岳家小姐,又岂会避而不见?本官虽然品阶低微,好歹也是巡按大人座下察访使,便是知府都要给个面子,她这般藏头露尾,便已经证实了这事。”

“收拾一下,准备返京!”

他这边扬长而去,却留下练倾城一脸苦相,等翠竹关好府门,她才对旁边藏着的岳溪菱道:“婆母倒是料得差了,那蒋明聪不是易与之辈,已然猜到了您便是当年那位岳姑娘,若非如此,他不会留下这些金银。”

那两个大木箱打开盖子来,里面金银元宝便数不胜数,更有无数珍稀首饰珠宝,练氏与岳溪菱倒还好,翠竹与小玉直接看得直了眼睛。

岳溪菱随手盖上木箱盖子,两个丫鬟才清醒过来,面红耳热躲到一旁,她无奈对练倾城说道:“我躲着他会知道,我不躲着见他,他就更会知道,远远看着一眼确定不了,真要说上话,一两句话我便要穿帮了……”

练倾城无奈点头,笑着说道:“婆母大人性格跳脱,言谈举止确实异于常人,只是十余年过去一如昨日,倒是堪称奇事!”

“倾城就不要挖苦我了!”岳溪菱苦笑摇头,随即说道:“怜儿既然大婚在即,咱们正好借此机会同去兴盛府,若是事机不对,干脆就此逃回云谷,重入玄清观隐居避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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