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冥冥之中

云州城内。

州府衙门门前,八声礼炮响过,一众云州大小官员迎出门来,随后一顶八抬大轿轻轻落地,从上面下来一位红衣男子,他一身赤色官服,头戴獬豸四梁金冠,面上须发泛白,面庞却清癯消瘦、隐泛红光,正是春风得意、官运正隆。

“巡按大人!”云州知州江涴拱手一礼,朗声笑道:“魏大人代天巡狩,一路舟车劳顿,江某及云州上下,问候魏大人辛苦!”

魏博言拱手还了一礼,也是微笑说道:“江大人客气!本官领皇命出京巡按西南,倒是不敢自称辛苦,各位同僚牧守一方,为吾皇分忧,才是真的辛苦!”

见他不似从前一般那么不上路,江涴心中松了口气,向里一让说道:“魏大人请!”

“江大人请!”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同入内,在正厅中各分宾主落座。

堂上二人寒暄不已,说得都是些皮肉不痒的废话,堂下那魏博言随行众人,也有专门等级相当的官员相陪。

其中一个随行官员穿着六品官服,看着并不如何起眼,却隐然为众随行官员之首,云州大小官员不敢怠慢,只是陪他寒暄不住。

“李大人请了!却不知在座各位,哪位是云州府通判,岳元祐岳大人?”那六品京官一脸和颜悦色,笑着问一旁作陪的云州知府李正龙。

“蒋大人客气了!”李正龙不卑不亢,话里话外却又都透着讨好之意,闻言笑着答道:“岳元祐乃是本府通判,这几日告病在家,今日未能前来迎谒巡按大人与蒋大人一行,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勿怪!”

“嗳!人食五谷杂粮,免不了头疼脑热,当然不怪!”蒋明聪深沉内敛,不着痕迹问起别事。

那李正龙却留了心,与众官陪同巡按大人宴饮之后,连忙出门上轿,来到岳元祐府上。

岳元祐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便在家里染病,听见门子禀报,便拖着病体起身,迎到了前院厅堂之上。

李正龙与他共事多年,彼此早已无比熟悉,见状连忙说道:“岳兄这是何必!你便在卧房等我便是,何必亲自出来!看在被风吹着,加重了病情!”

岳元祐面色惨白,苦笑摇头说道:“大人亲来,下官怎可不出来迎谒?却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岳元祐心中只道李正龙怀疑自己装病所以才来察看,李正龙怕他胡思乱想,连忙说道:“今日巡按大人到了,一省官员都到场迎谒,这倒是不值一提,只是有一样,那其中有个京官姓蒋的,却指名道姓问起岳兄,小弟实在好奇,所以家都没回,直接就过来府上了,想问个清楚。”

岳元祐一愣,随即摇头说道:“下官却不认识什么姓蒋的京官,莫不是弄错了?”

李正龙微微摇头,“那姓蒋的言之凿凿,自然不会轻易弄错,他一到云州就打听岳兄,只怕是有备而来,能不能是岳兄昔年哪位同年高升做了京官,心中念旧来与你重逢了?”

岳元祐尴尬一笑,说道:“大人却是不知,下官那一榜同年,倒是数下官官职大些,余者要么不入流,要么干脆连个官身都没有,哪里有什么京官……”

“那这……”李正龙沉吟起来,“如此说来,岳兄倒是须得小心提防才是,此人只怕来者不善,咱们莫要大意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岳元祐送出厅去,再回来时,柳芙蓉已在房中坐着等他回来了。

“这李正龙大老远跑来,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柳芙蓉在隔壁听了个一清二楚,此时说出心中疑惑,不解问道:“那姓蒋的又是什么来路,刚一落地,就来问老爷来历?”

岳元祐轻轻咳嗽几声,冷哼说道:“李正龙自己心中有鬼,只怕我背后捅他一刀,是以才急匆匆赶来试探,怕我真与巡按大人手下勾结害他,那姓蒋的是否真有其人,又或者是否确有其事都未可知,夫人不必担心,任他天塌地陷,也砸不到我岳某人!”

柳芙蓉微微点头,自家丈夫为人方正,为官又极有分寸,若非如此,也不是在七品任上踟躇多年不进,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妇人,眼光自然与众不同,知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那李正龙亲来,绝不是试探这般简单。

“老爷还要多加小心,过几日病情见好就要抓紧上衙,你这好巧不巧,偏偏巡按大人要来之前生病,若被那有心人谗言几句说你不敬,岂不反而不美?”

岳元祐轻轻点头,“还是夫人见的透彻!谁让我命不好,每每关键时候,不是生病就是受伤,如今这般年纪,一切倒也都看得淡了……”

柳芙蓉眉头一皱说道:“老爷如今任着六品通判职司,却还是个七品官衔,若是长此以往,岂不成了笑话?知州大人那里妾身早已打点妥当,年底再考,必然能升的,这段时间可要谨小慎微,不能横生枝节!”

“知道,知道!”岳元祐面对妻子不敢过分强硬,连忙出声答应,随即又轻咳起来。

“芙蓉儿,这几日我身子不适,夜里便时常想起你来,从前我若生病,你一旁嘘寒问暖,衣不解带,鞍前马后的照顾我,可如今……”

柳芙蓉脸上一热,心说我有了挚爱情郎,自然不肯再与你虚与委蛇,但她嘴上自然不会明说,只是冷哼一声说道:“老爷如今妾室成群,哪里还需要妾身亲自侍候?这几日夜里,几位如夫人不也都衣不解带、鞍前马后么?”

岳元祐一时气短,柳芙蓉所言不差,自己纳了四房小妾,可谓享尽齐人之福,此时再来要柳芙蓉如从前一般专心致志服侍自己,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前柳芙蓉虽然善妒,对他却是一心一意,如今这般局面,自己却又怪得谁来?

“老爷好生将养,府里内外诸事有妾身打理,巡按那边,妾身着人过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姓蒋的,到底是何来路,咱们有备无患,也好过这般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柳芙蓉辞别丈夫,被一众丫鬟仆妇簇拥着来到女儿绣楼,她命采蘩等人留在楼下,自己一人上了二楼。

二楼之上,爱女岳凝香正在读书,柳芙蓉轻手轻脚过去挑亮灯烛,笑着说道:“家里也不是点不起蜡烛,怎么不多点上几支?这般昏暗,再把眼睛看坏了。”

“母亲来了。”岳凝香这才醒觉,连忙起身行了一礼,轻笑说道:“女儿只是睡前看一会儿,倦了便睡了,一根蜡烛便也够了。”

她面色忽然一红,随即小声说道:“母亲此时过来,可是彭郎今夜要来?”

柳芙蓉面容一热,腹下涌过一团热流,轻轻摇头说道:“他如今回去兴盛府提亲,这些日子怕是都回不来的。”

母女二人同床共侍彭怜已非一次两次,但私下里说起他来,依然有些尴尬。

当日柳芙蓉被岳池莲言语拿住,又想着早日让女儿与彭怜成就好事,到时自己居中策应,正好谋求彭家正妻之位,只是谁料彭怜心中早有定见,岳溪菱又不肯违逆儿子心意,等她在彭怜府上亲自见过洛潭烟,知道自家女儿终究略逊一筹,无可奈何接受了女儿只能与彭怜做妾这个事实。

在她心中,自己与彭怜做妾甚至为奴为婢都全无所谓,但女儿毕竟是在室处子,以岳家这般家世,找个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之人做个正妻大妇毫无难度,与彭怜做妾,她虽然觉得值得,但还是怕女儿心有不甘,因而怨恨自己。

岳凝香冰雪聪明,早就看出母亲有此顾虑,她也不止一次与柳芙蓉说过,若是未曾试过彭怜床上风月,那她心中多少对柳芙蓉还是有些不满之意,但试过这般极乐之后,莫说还能青春不老、容颜永驻,便是不能,却也值得了。

只是与应白雪柳芙蓉这般成熟妇人不同,岳凝香许冰澜等女不曾试过与旁人欢好如何感受,没有比较自然难知彭怜如何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因此深爱程度,便又稍逊一些。

岳凝香初时心中并不理解母亲这般抉择,她心目中,父亲官居七品文采斐然,与母亲实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为何母亲竟能这般自甘堕落,与至亲外甥有染,而后她与彭怜交往日深,从彭怜处听到和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母亲。

柳芙蓉天生媚骨,寻常男人根本无法满足于她,年轻时与岳元祐尚能夫妻和谐,渐渐岳元祐年岁渐长,本就羸弱不堪的身体每况愈下,此消彼长之下,逐渐夫纲不振,柳芙蓉气焰越来越高,岳元祐更加雄风难振,天长日久,日积月累,柳芙蓉心中怨气越来越浓,终于濒临爆发极限。

其时若不是彭怜,柳芙蓉只怕也要与旁人有染,于她心中,丈夫能三妻四妾,自己便能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诸如男尊女卑如何如何,柳芙蓉全然不放在眼里。

是以那日山中进香,她能如此隔墙逢迎,换做平常女子,只怕早就吓得跑了,而后与彭怜相认,桩桩件件,皆是柳芙蓉主动,一切根由,皆是她内心之中,觉得自己如此并不愧对何人,便是献女侍奉情郎,于柳芙蓉而言,也是稀松平常,理所应当。

岳凝香放下手中书卷,看着眼前美艳母亲,便连自己也怦然心动,这般美艳已是冠绝群芳,想到母亲在彭怜身下婉转承欢那般媚态,更是世间少有,她轻轻一叹,关心问道:“母亲这时前来,可是有事与孩儿说?”

柳芙蓉轻轻摇头,随即说道:“只是今日无事,正好过来走走,这府里你池莲姨母一走,感觉冷清了许多……”

岳凝香轻轻点头,微笑说道:“冰澜表妹一走,就感觉少了很多人了,有她在才显得人多些……”

柳芙蓉也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道:“为娘本意想让你与怜儿为妻,只是事与愿违,为娘心里……”

“娘!”岳凝香在母亲身边坐下,将头靠在柳芙蓉肩头,小声说道:“生而有命,不可强求,女儿出生了便注定要与彭郎做妾,这是改变不了的……”

“你心里莫要怪娘自私,为娘有一半为自己考量,也有一半是为你着想,这事为娘不需辩驳,”柳芙蓉幽幽一叹,随即说道:“只是事前未曾问过你的心意便做了主,为娘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只是与彭郎有旧,所以心中才愧对女儿,若是不然,您便定下将女儿许配给谁,又如何会心中过意不去?”岳凝香极有见地,一句话便说的柳芙蓉心服口服,“究竟许个良人举案齐眉一生一世,还是与众人一同侍奉彭郎这般人物,孰优孰劣,母亲您不是最好的明证么?”

假如柳芙蓉与彭怜未生奸情,她大概不会将女儿许给彭怜为妾,因为她不会知道彭怜如何床笫风流、雄伟难当,但她既已下定决心不与丈夫长相厮守,便是想明白了,若不能幸福喜乐,便是长相厮守,也不会快活。

便连柳芙蓉自己都说不清楚所作所为是非对错,岳凝香却早已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女儿拙见,彭郎未来成就只怕不止于此,他若只是个平常举人,纳女儿为妾着实有些惊世骇俗了,若他将来高中金榜,而后官运亨通,以女儿身份,嫁他做妾不也稀松平常?若他只是无能好色倒也罢了,似这般英伟风流,女儿嫁过去不比那守活寡强出无数倍?”

柳芙蓉想起自己十余年来床笫之欢竟不如与彭怜半月快活,不由浅笑说道:“你又没守过活寡,又如何知道那般滋味?你道为娘与那应白雪、栾秋水、练氏都失心疯了,为何这般迷恋怜儿?若不是他果然得天独厚、禀赋过人,为娘等也就算了,练倾城那可是见过世面的,她又岂会也这般全心全意、死心塌地追随于他?”

岳凝香笑着点头,轻声说道:“女儿只怕今生今世都不会知道娘亲的感受了,就冲这点,女儿也要谢谢母亲!”

柳芙蓉嫣然一笑,无尽风情便把自己女儿都看得呆了,她娇嗔一句说道:“惯会油嘴滑舌!为娘倒不稀罕你谢我,只是心中不怨我恨我,也便知足了。”

她又说道:“怜儿要与洛潭烟成亲,吾儿与他做妾倒是不甚急切,左右他赴京之前,娘要让你们结成亲事,做不得大妇,也要做个妾室之首才是!”

岳凝香甜甜一笑说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女儿无不遵从!”

母女俩又说了许多体己言语,及至夜深,柳芙蓉干脆睡在女儿房里,母女两个抵足而眠,却是比从前还要更加亲近许多。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柳芙蓉早早起床洗漱,如往常一般忙碌起来。

岳家如今家大业大,内外操持皆是她一人负责,每日里闲暇极少,尤其彭怜一去,她心中再无牵挂,自然便细心打理家中事务,只求富贵更显、锦上添花。

临近晌午时分,忽然门子来报,岳溪菱到了。

柳芙蓉闻言一愣,连忙命下人请了三姑奶奶进来。

岳溪菱婀娜娉婷迈步进来,衣衫依然淡雅,脸上仍是淡妆,朴素干净,气色却又别样不同。

柳芙蓉挥退下人,笑着与岳溪菱低语道:“怜儿这一去,溪菱想得不轻吧?”

岳溪菱掩嘴娇笑,也小声说道:“嫂嫂彼此彼此,咱们就不要大哥笑话二哥了!”

她又问道:“哥哥还在家里养着?这几日可比前些日子我来时见好了么?”

“好很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不妨事的,年年换季都要折腾一回。”柳芙蓉漫不经心,随即好奇问道:“这般火急火燎过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岳溪菱心中暗自佩服,嫂嫂只凭自己来的时辰判断便知有事发生,这份急智却是常人难及,她天生喜静,不是不得了的事情,岂会亲自过府一趟?

便是要来,也不会赶在午饭之前上门。

如今彭怜自立门户,两家便是如何时常走动,这般不声不响突然赶在饭前到来,实在是让主家难做,如岳溪菱这般聪明伶俐之人,做出如此举动,自然有大事发生。

“嫂嫂聪慧过人,小妹实在佩服!”岳溪菱抬了柳芙蓉一句,随即说道:“嫂嫂可知,当年小妹与人私通,而后生下怜儿,中间父亲便是要将我打死,我都不肯说出怜儿父亲是谁,原因何在?”

柳芙蓉轻轻摇头,无奈说道:“你那脾气宁死不说才是正常,其中缘由谁又能猜想得到?”

岳溪菱叹了口气说道:“当时父母以死相逼我都不说,其中自然另有隐情,非是小妹不想,实在是关系重大……”

柳芙蓉莫名其妙,心说你不过就是未婚成孕,顶多算是败坏岳家门风,又能关系重大到哪里去?

岳家岳元祐这辈一男四女,岳溪菱一个未婚先孕的,便是与门风有损,也不过是家丑一桩,后来岳溪菱干脆离家出走,岳家只当她死了,这么一来更是毫无关系,哪里来的关系重大一说?

“那年端午龙舟赛会,与大河北岸,我与怜儿父亲相逢,随后便一见倾心,”岳溪菱说起往事,眼中泛起温情,“第二日我偷偷出门与他私会,天色将晚时才回家,而后一连十余日,我都与他频频私会,直到他离开云州……”

“当时父亲问起,我只说是个落拓士子不知名姓,”岳溪菱呢喃说道:“不知名姓是真,但我却知道他并非落拓士子,而是皇亲国戚……”

“他只说自己姓彭,身上却带着一枚皇家印信,他问我叫什么,我就对他说『你不肯说你是谁,也不要问我是谁』……”往事悠悠,仿佛历历在目,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那印章上有八个小字,『晏家江山,文修武备』……”岳溪菱眼中现出一抹异样光彩,低声说道:“如今天子,便是晏文,而他偶有『黄兄』之语,如今想来,他大概便是当今天子胞弟、秦王晏修了……”

“而怜儿,大概便是皇家血脉,秦王晏修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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