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遇力士

次日,太平公主邀约辛钘和李隆基见面,二人随着侍女来到一个书斋,已见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坐在房中,却不见崔湜和武琖盈二人。

太平公主招呼二人在下首坐着,辛钘环眼一看,只见墙上并排着几个大书架,而另一边,却是个百宝橱,其上放着商彝周鼎、哥窟宣炉、印章图册,罗列生辉。

百宝橱旁边,摆着两个人胸高的彩绘大磁瓶,装满了长长短短的书画卷轴,还有几案上放了一个凤纹熏炉,阵阵檀香袅袅上升,弥漫满室,真是个典丽矞皇的读书好所在。

辛钘目光一转,落在上官婉儿身上,却见她与辛钘微微一笑,美目盼兮,说不出的娇美动人。

辛钘略感一怔,送回一个礼貌的笑容。

李隆基见武琖盈不在座中,不免大失所望。

武琖盈的音容笑貌,仍深映在他脑海里。

太平公主道:“隆基,你刚从潞州回京,可知道近日宫中的情况?”

李隆基点头道:“侄儿也略有所闻,不知姑母是指什么?”

太平公主道:“自从你三伯继天立极,坏事便一件接一件而来。要知你三伯是个老好人,性子向来随方就圆,颇有点柔懦寡断,使朝中权力渐渐落在韦皇后手中,在她悉心安排下,老哥韦温当上礼部尚书,还有韦璇、韦播、韦元、高嵩等都得了高职。看这形势,咱们李唐的天下,早晚要落在他们手中。”

韦皇后的事,李隆基又岂会不知,那次太子李重俊政变失败,韦家一族便派遣冉祖雍设计陷害,诬告他老爸李旦与太子密谋勾结,幸得右台大夫苏珦代为辩护,才能逃过一劫。

但他更知道上官婉儿和韦皇后都是一窝儿,目下环境,只好戒口慎言,不敢在此多说话。

辛钘有点不解,心想:“奇怪!你们在商讨自己李家的事,这又与我何干,究竟叫我来做什么?”

太平公主长叹一声,徐徐道:“现在咱们李家,可说是鱼游釜底,危在旦夕,若不及时挥戈回日,挽救危机,当真后果堪虞。”

李隆基道:“姑母所言甚是,不知姑母想侄儿怎样做。”

太平公主道:“现在朝廷上下都是韦后的人,操纵国政,势倾中外。自从武三思死后,宗楚客步其后尘,与韦皇后、安乐公主勾结在一起,权势日张。在他们党羽中,虽有婉儿潜伏其中,外表上是依附韦皇后,暗中却与我传递消息。但婉儿毕竟是弱质女子,叫她孤身对抗这些人,实在十分危险。我打算安插你到宫中,从旁帮助婉儿,你认为怎样?”

李隆基望向上官婉儿,颔首笑道:“恕隆基眼拙,原来上官昭容是姑母的人。”

上官婉儿道:“小王爷这样称呼,婉儿实在不敢当,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后就叫我婉儿好了。”

李隆基道:“隆基就不客气了,但妳也该改改口,叫我隆基就是。”

太平公主笑道:“大家就无须客气,直言称呼好了。”

说罢望向辛钘:“杨公子,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不知杨公子能否应承。”

辛钘道:“公主但说无妨。”

太平公主道:“杨公子出自武林大家,身怀绝世武功。为了咱们李姓江山,想请公子与我侄儿一起进宫,合力铲除韦后的党羽,也可保护婉儿的安全,免得她身处险地,人孤势单,遭人毒手。”

这个正合辛钘之意,不由暗里一喜,说道:“能为公主效力,在下自当惟力是视,全力以赴。”

太平公主笑道:“这样就好,有杨公子帮忙,我就放心了。”

接着与李隆基道:“侄儿你呢?”

李隆基道:“李家基业,岂能落入他人之手,隆基身为李家人,岂能袖手不理,一切便听从姑母的意思。”

太平公主道:“好,不愧是咱们李家的好子孙!婉儿,妳看看该安排他们什么官职?”

上官婉儿道:“我想请隆基委屈一下,先担任卫尉少卿并少府监之职。这个虽然不是什么显要高官,只是个掌管仪仗及宫廷用品的职位,虽然如此,这职位的好处,就是可以时常在宫中走动。而最重要隆基是李姓宗室,如任高职,势必受奸人注意。”

李隆基点头道:“说得很对,婉儿果然谨小慎微,隆基钦佩得很。”

上官婉儿嫣然道:“太过奖了,实教婉儿愧汗。再说杨公子,可担任殿中少监(宫廷副总管)一职。”

李隆基问道:“据我所知,殿中府多由皇室子弟担任,不会有问题吗?”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微笑,太平公主道:“这一点可放心,由婉儿亲自引荐,应该不成问题。”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说道:“难道你们没有听过‘斜封官’的事吗?自太子政变后,皇后和公主们变本加厉,比先前更有恃无恐。不但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还卖官鬻爵。除了皇后,她两个女儿安乐公主、长宁公主、皇后的妹妹郕国夫人等都大肆收受贿赂,即令是杀猪的屠夫,商贩工匠,奴仆婢女,只要行贿三十万钱,就能斜封起来,这便是‘斜封官’了。”

李隆基对此事自然知晓,但辛钘却不同了,他何曾听过这种匪夷所思的怪事,一时听得不住摇头窃笑。

上官婉儿又道:“不但这样,如果想当和尚或尼姑,只要拿出三万钱,便可得到一份出家证明书,还可免除捐税差役。至今卖出的官职,已计有数千人了。

所以说,只要我把任命状交给中书省,杨公子这殿中少监一职,还有什么问题。”辛钘听后,笑道:“瞧来妳也发了不少‘斜封财’了?”

上官婉儿也不以为忤,说道:“我若不这样做,韦皇后会放过我吗!相信她第一个就拿我开刀。”

这次辛钘终于能进入皇宫,转眼半个月过去,他虽有照妖镜在身,但始终找不到罗叉夜姬的所在。

辛钘又那会想到,其实他和罗叉夜姬早已照过面,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直将他蒙在鼓里而已。

殿中少监是从四品上的官儿,掌管宫内多个单位,如奉膳局、奉医局、奉冕局、奉扆局、奉驾局、奉舆局等。

因他初入宫闱,难免处处出错,幸好上级知道他是上官婉儿的人,致不敢为难他,仍不时在旁指点。

这日,辛钘刚从殿中内省出来,正打算回家,走到离拾翠殿不远处,忽见有两个太监迎面走来,神色惶惶,不时东观西望,一看见辛钘走近,忙即垂头而避。

辛钘顿感奇怪,凝眼望去,见那二人身横体健,其中一人面带倦容,而另一人却须根浮现,殊不像阉人模样,心里便有几分疑惑,喝道:“你们两个给我停住。”

二人一听,登时吓得脸无人色,乞乞缩缩起来。

辛钘更肯定这些人有古怪,当即问道:“你们在哪位内侍监办事?”

两人哑然相对,竟然无法出声。

辛钘明知二人有点不妥,只是初来乍到,也不敢过分,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胆敢在我跟前装聋作哑!”

便在这时,一个年轻太监匆匆走来,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呆在这里作甚,还不赶快离去。”

转眼已来到众人身前,挥手催促二人离去。

辛钘瞪大眼睛望住那人,忙道:“你怎能就……就这样放他们走。”

那年轻太监一把拉过他,凑近他耳旁道:“少监且先放了他们,我再慢慢与你解释。”

辛钘刚进宫不久,很多宫中事情还不很清楚,听见他这样说,便知其中另有原因,只好放了他们。

二人连声多谢,夹着尾巴急步离去。

那年轻太监待他们走远,望了一下辛钘,问道:“若我没有猜错,少监是刚来宫里办事了?”

辛钘点了点头,说道:“确是,我进宫才半个月。是了,刚才那两个人,我怀疑他们不是太监,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见那太监四下望了一眼,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免得你惹祸上身,我只好冒着大险和你说,但这事你千万不要在外乱说,一个不好,让人在背后告上一状,你我这颗吃饭家伙,非要搬家不可。”

辛钘伸伸舌头,笑道:“有这样严重?”

那太监道:“怎么不严重,这可不是说笑呀!你知道那二人是谁吗,他们本身是慈恩寺的和尚,他们装成太监混进宫来,就是来服侍皇后和安乐公主,明白了没有。”

辛钘笑道:“宫中太监多的是,为什么要和尚……”

说到这里,登时恍然,忙掩住嘴巴,愕然道:“莫非他们……他们是……”

那太监点头一笑,道:“总算明白过来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谁敢乱说一声。要是你刚才把那二人抓了,事情必定弄大,面子攸关,皇上会放过你吗,就算皇上肯放你一马,皇后也不会饶你!若不是我见你一派正气,我才不会多事干预。”

原来武三思死后,韦后立时失了个情夫,安乐公主李裹儿亦失了个老公,一时按捺不住,便弄了几个年轻健壮的和尚到宫里来,为了遮人耳目,就将这些和尚扮作太监,终日留在宫中淫乐,外人自然难以发觉。

而今日这两个和尚,一个因寺中有事,一个因近日身体有恙,床上威风大减,经韦皇后恩准离开,不意竟撞在辛钘手中。

辛钘听了那太监的说话,不禁暗自一笑,心想:“皇帝、皇后又怎样,我才不怕他们呢,谅他们也没本事动我一根头毛。”

他心里虽然这样说,口里却连声多谢,接着问道:“幸好有老兄提点,若不是要闯出大祸来了。在下姓杨,不知老兄如何称呼?”

那太监道:“我叫高力士,现任宫闱丞之职,刚派在皇后身边办事,所以才这样清楚。我见杨少监你年纪轻轻,便做了个四品官儿,可真不简单呢。”

辛钘虽然和高力士相识不久,却见他豪爽不羁,意气相投,对他不由产生好感,笑道:“高大哥,不妨与你说,我这个殿中少监,虽不是用金钱买来,但都是有赖他人之力得来的,实在惭愧得很。”

力士笑道:“这个也是没法子的,说句老实话,现在这个势头,即令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要堂堂正正考个七品官,恐怕也非易事。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什么东西没见过,朝廷上那些王侯将相,又有多少个是宏儒硕学之士,还不是裙带相动,阿谀谄媚得来的。”

辛钘也找不到说话回答他,只是唯唯点头。

念头一转,忽地想起李隆基来,暗道:“这等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老哥知不知道?左右无事,倒不如现在就去告诉他。”

便向高力士问道:“高大哥,我初到这里,人地两疏,有一事请兄台指教。”

力士道:“说什么客气话,尽管说出来就是。”

辛钘道:“我要到卫尉寺找一位朋友,想请高大哥指点指点路径。”

力士问道:“杨少监有朋交在卫尉寺办事吗?不知是哪一位呢?”

辛钘笑道:“他是我的八拜兄弟,现任卫尉少卿,名叫李隆基。”

力士一听,登时大喜:“原来你……你是隆基的兄弟,那实在太好了,我马上同你去找他,这边走。”

辛钘笑道:“你也认识我大哥?”

力士喜道:“何只认识,我和隆基已相识近十年了,后来他去了潞州,已多年没见面了,直到隆基回来才得重聚。啊!是了,少监你是姓杨,莫非你就是关中杨门的二公子?”

辛钘愕然道:“你……你怎知道?”

力士道:“隆基和我无事不谈,我又怎会不知。”

二人一面走,高力士一面说他和李隆基认识的经过。

话说高力士,原来并非姓高,他是唐代潘州刺史的后代,原名冯元一,他生下来胸前便有七颗黑痣,却不知是主祸还是主福!

后来他父亲给人诬陷,冯家被抄,父亲死在狱中,便连尸首也没有了。

力士的母亲领着三个孩子流浪街头,好不容易,才找到潘州城外的一座草屋安身。

潘州地旷人稀,百姓一贫如洗,卖儿卖女几成时俗。

卖出的女子,经调教后多转卖到北方为娼为婢。

男孩子则大多被阉割,卖到宫里当太监,或是卖给富家当奴仆。

潘州这地方实在穷狠了,久而久之,阉儿竟成了潘州的特产。

说到高力士母亲,本是出身名门,嫁到冯家,丈夫虽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但公公是刺史,在岭南也算得上第一大家,没想祸从天降,为了三个儿女,卖得的卖,也维持不了几天便揭不开锅了,没法子了,只好取出唯一的金镯子来,打算变卖掉。

力士当时年纪虽稚,却甚懂事情,牵着母亲的手道:“娘,金镯子是咱家的传家宝,万万不能卖。请娘就把我给卖了吧,好让娘、哥哥、妹妹能活下去。”

母亲一把将他拽到怀里,哽咽道:“我的好儿子……”

他母亲实在舍不得,想到若卖女儿,必沦落为娼,而两个儿子,大儿子呆板,为人奴仆少不得多挨打骂,小儿子机灵聪颖,是她最疼爱的,又怎舍得卖去,真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割那一块都痛啊!

力士跪下地来,哭着求道:“娘就卖了我吧,咱家还有哥哥妹妹,冯家是不会断根的。再说,孩儿会照顾自己。”

这一番说话,根本不像出自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使母亲更加难过,又怎舍得。

一日,有人告诉他母亲,客栈里来了一个行商,据说要买一个儿子,因妻子不育,年老无子,想买个儿子继承香火,只要孩子模样好,价钱是可以商量的。

母亲一听,觉得这倒是一条好出路,比买给人家当奴仆要好多了,便即赶到客栈,见了那个行商。

最后谈妥价钱,以八匹绸缎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母子生离死别时,二人紧紧相拥,哭成一团,母亲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布袋道:“儿,从今以后,你就是人家的儿子了,要听话。娘没什么给你,这袋子里是从金镯子落下的红宝石,看到它就是看到了娘,娘只要有点法子,娘一定会来找你。”

直到母亲一步三回头,慢慢离开了客栈,力士牢牢捏着小布袋,跳着双脚,呼天抢地的叫:“娘,娘……”

直到看不见母亲的影子。

待他母亲走后,那行商叫他过来,吩咐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你以前的名字我不管,看你长得挺结实的,我看就叫你力士吧。”

自此之后,冯元一便改名为力士,只是有名,却没有姓。

一天早上,那行商请来一个郎中,看去鹤发童颜,让人估不出他的年龄,看着力士不住地点头:“好货,好货!有眼光!”

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下他的裤子,力士大吃一惊,正待张口大叫,冷不防一团布塞入他嘴巴,接着一个黑布袋已套在他头上。

力士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被人抬起放在床榻上,大字似的给他们捆绑手脚。

他眼睛无法看物,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胯处冒起,两眼一黑,便昏死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所谓行商,却是个人口贩子,让高士力落得个“鸡”存“蛋”打的下场。

接着贩子将他转卖给药材商当家奴,专门伺侯女人洗澡。

转眼三年过去,力士已一十三岁,他自从被阉割后,每每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虽然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却是徒具外表,并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曾听人说,阉童只有到皇宫里当太监,才可能有出头之日。

可是要怎样才能进宫呢?

力士苦苦思索,却不得要领。

武周圣历元年,力士终于等到机会来了,那年岭南出了一件大事。

岭南虽然荒僻,却是朝廷放逐人犯之地,几十年来,放逐至此的人数以万计,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岭南獠人在幕后者的策划下,突然聚众谋反,声势异常浩大。

消息传到京城,武则天遂命李姓宗室李千里为岭南讨击使,赴岭南平定叛乱。

李千里曾在岭南被流放三十余年,武则天之所以选他,也是因为他熟悉岭南的缘故。

自从武则天上台以来,对李唐宗室大开杀诫,太子李贤、韩王李元嘉等都被赐死,诸王家族数百家或被诛戳,或被流放,李千里每想到此,总是不寒而栗。

便因为这样,他必须讨得女皇的欢心,方能安身立命。

这次到岭南,无论胜或败,送给女皇的贡品是不可缺少的。

当李千里还未抵达岭南时,獠人已闻风丧胆,大半溃散。

他几乎兵不血刃,便把尚余小部獠人铲除。

前来迎接的泷州刺史恭维道:“讨击使威振边陲,毛毛獠人岂有不败之理?”李千里谦虚地道:“全仰皇帝天威。我皇君临天下,四夷臣服,獠人谋反,简直自取灭亡。”

泷州刺史热情地为讨击使洗尘,并挽留他稍住时日。

在岭南期间,李千里拜访了不少京城故旧,又谈及为皇上的贡品而犯愁,其中一人道:“当今皇上喜好男色,不如在这里觅个私白回去,这可是岭南的特产啊!”

李千里在岭南多年,自然知道私白就是阉童。那人又道:“大人,我近日买了一个私白,可说人见人爱,绝对是岭南的珍品。李千里听见,登时动容,着他明儿带来看看。

次日,力士终于和李千里见面,他第一眼看见,心中已暗暗称赞,便和颜悦色地问他多大,因何要净身。

力士简要地叙述了自己的身世。

李千里听了后,大为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流放岭南,也曾受过力士的祖父冯智玳照顾,还一起切磋过武艺。

一想及此,不禁暗暗叹息,正是:“白衣苍狗多翻覆,沧海桑田几变更。”,一代名将之后,如今竟沦落为阉童,李千里心里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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