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天气晴朗。
瑞言手捧一束金合欢,来到父母的墓前。她缓缓蹲下,将花放在母亲的墓碑下。她伸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如今她二十六岁,样貌与从前大相径庭,不知道母亲和父亲还能不能认出她。
瑞言苦笑,其实……她脑中父母的模样早已模糊不清,那些美好的家庭记忆如上辈子般遥远。她和父母终究,彼此相忘。
泪无声地落下,瑞言声音极轻柔,像是害怕惊醒睡着的人,“妈妈,生日快乐。”
从墓园出来,系统和她说任务完成。瑞言擡头感受照在脸上阳光的温度,突然想回家看看,她坐上出租车,报出小区的名字。
不知道承载她童年的家,还在不在。
出租车驶出墓园,一辆路虎揽胜刚好开进来,两车交错而行,向不同方向开去。
穆晋捧着母亲最爱的金合欢和杨梅酒下车,稳步登上一阶一阶的楼梯,与松柏并行,最后在父母的墓前停下。
母亲的墓前摆放着一束金合欢,金黄鲜艳的花朵随风摆动,仿佛在和他打招呼。
有人来过。
穆晋站在母亲的墓前,金丝细框眼镜后那双和瑞言极为相似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束金合欢。穆良有工作没时间回来,他是知道的。
而知道母亲的生日,知道母亲最爱的花,就只剩下……
穆晋修长的手指突然收紧,怀中的金合欢微微颤抖。
“声声,你回来了。”
瑞言关上出租车的门,转身看向小区的大门,眼前的环境和记忆中不大相同,大门好像扩大了些,保安亭也变大了。
她走进小区,循着脑内的记忆走着。单元楼外新建了电梯。瑞言来到十九栋,她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缓步走上楼梯。
记忆中模糊看不清的画面与当下的景象重叠,瑞言来到曾经的家门口,外面的铁门丝毫没有改变。
她尝试敲门,没有人回应。瑞言环顾楼道,对门不是从前的样子,可能已经换了主人。
她注意到铁门顶上挂着干枯的艾草和菖蒲。这里应该是有人住的,就是可能很久没回来?
瑞言长叹一口气,故地重游,也只能到这了。
“声声?”
一道低沉,略带疑惑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响起。
瑞言浑身一震,她僵硬转头,看见了与她隔着一层楼梯的男人。
穆晋穿着一身黑,身形高大挺拔,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常青的松柏。
瑞言僵硬在原地,呼吸都变得缓慢。她就干站在那扇老旧的铁门旁,看着穆晋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最后来到她面前。
穆晋以前不戴眼镜的。她透过镜片看向那双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中的眼睛,那双她调整无数次都要相似的眼睛。内勾外翘,眼型是完美的平行四边形,内双藏住一部分黑瞳,瞳白比例适宜,看起来不怒自威。
他的眉头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忍耐什幺。
哥哥在生气。
瑞言敏锐觉察到这一点,她向后退了一步,低头不再看他。
“你怕我?”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穆声十分不一样,无论外貌还是隐隐散发出来的气质。
穆晋却并不觉得自己认错人。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放软语气,尽量不吓到她。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穆晋拿出钥匙开门,“要不要进来看看?”
瑞言终于有了动作,她跟着穆晋进入他们曾经的家。家里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定期维护过的。
只是长时间不住人,空气中难免会有潮湿陈旧的气味。
越往里走,回忆越清晰。
瑞言止住脚步,后背靠着墙,视线中的一寸一物完善她脑海中残缺的记忆,回忆与情感如潮水般涌来。脑中浮现那些混乱、酸涩的过往。
瑞言八岁时,父母因意外过世。当时穆晋高考刚结束,父亲母亲在校门口接他。一场车祸,带走他们的父母。穆晋被母亲紧紧护在身下,并且及时得到救助,在那场意外中活了下来。
后来,穆晋作为她和穆良的大哥,一人抗起这个家。他放弃了首都特招的数学系,转而选择本地大学读计算机专业。他学习本就不错,申请助学贷款后还拿到了助学金、国家奖学金,一有闲余时间便去兼职,赚的大部分钱都用在她和穆良身上。
那时候她觉得大哥这幺拼命是因为对母亲愧疚。她的大哥根本没从那场车祸中活下来,那个爱笑的穆良,在那场车祸后就消失了。
“你和你离开家时一样高。”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断瑞言的回忆,她疑惑地看向穆晋,对方指了指她身后的墙壁。
墙壁上记录着不同阶段瑞言的身高。最上面的记号,是上大学前画的。
瑞言看着墙上的记号发呆,穆晋俯身,从身后抱住她。温暖的气息包裹住瑞言,她感觉到穆晋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把她填埋进他的骨血之中。
“……哥。”
短促的声音唤醒穆晋,他将手松了些,但依旧禁锢着瑞言的身体。
阳光从刻着海棠纹的玻璃窗中透进,光线中浮起白色的粉尘。两人站在客厅那面电视墙前,随着瑞言移动的视线,交叠的身影回到过去。
大学刻度线下面是高中画下的刻度线。那时的她,叫穆声。
上了高中后,穆声开启漫长而痛苦的青春期。那时的她因为学业压力长痘,激素紊乱而发胖,在学校里受尽嘲笑。尤其还有两个哥哥作对比,二哥比她大两岁,他们高中就读于同一个学校,她高一时他高三。
穆良是学校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仅长得帅学习还好。同学们在知道二人的兄妹关系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这份关系并没有给她的处境带来多大改善,反倒加深了她的痛苦。
父母将他们所有的优点都给了哥哥们,而她继承的是所有缺点。穆声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那本就脆弱不堪的方寸世界塌了,那时的她悲观地认为自己就不应该出生。
而哥哥们不懂女孩青春期的敏感,他们的心中妹妹就是最好的,只一味的夸赞。越夸赞,她越难受,那些夸赞就像是软针,触摸的时候是柔软的,一旦扎进身体里就痛苦非凡。
渐渐的,穆声有意识地疏远哥哥们,转而从他人身上寻找认同。
穆晋接到妹妹班主任的电话后就立刻请假赶到妹妹的学校,他火急火燎来到办公室门口,一眼看见穆声和一个男生站在一起。
他平缓呼吸,稳步走到班主任面前,压抑住怒气,礼貌地和班主任交谈着,只用余光上下打量着那人。那是他妹妹找的男朋友,瘦弱矮小,整个人畏畏缩缩的,一点都不配他的妹妹。
穆声被穆晋带回家,她以为会被训斥,但大哥一路都沉默着。
二哥在外地上大学,现下家里只有她和大哥。
客厅里的气氛静默到呼吸可闻,穆声站在前不久穆晋按着她的身高画下的刻度前绞着手指,浑身都在叫嚣着躲藏。
她迈步越过穆晋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