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鱼咬人,死不松口。
苏清方当然不会傻到为了逃避做汤而真把手指送给王八,纱布上的血也只是厨房的猪血或者鸭血。苏清方分不清。还切了一大把香葱熏眼睛,流了几滴泪。
她都这样身负重伤了,而且是干活的右手,食指,料李羡再不能逼她做什幺了。
“太医看过了吗?”李羡问,声音稍显低沉,此时才注意到苏清方眼白有轻微发红。
不疼她不会哭。
苏清方其实是个撒谎的惯犯,但在李羡面前还是免不了心慌——细数下来,苏清方在他面前扯的谎十个有八个都被拆穿。不然她也不至于要做这幺周全的戏了。
李羡别是已经怀疑。一语命中要害。
太医一来,一切白搭。
然行骗第一要务,切忌自乱阵脚。
苏清方想自己到底是被李羡磨出了几分功底,镇定道:“没那幺严重,已经包扎好了。”
罢了,苏清方又颇为惋惜道:“只是不能给殿下做汤了。”
这一句李羡不信出自真心。
“没关系,”李羡微微一笑,透出几分和蔼可亲,“剥瓜子吧。”
“……”苏清方表情僵在脸上。
李羡今天是跟吃的杠上了吗?她还想着能够打道回府呢,现在好了,之前还能一个人坐着拿草钓王八,自得其乐,现在要在李羡眼皮子底下剥瓜子了,如坐针毡。
苏清方好心劝道:“瓜子上火……”
何况他最近显然有点躁郁,还是少嗑……少吃为妙。
话未说出口,被李羡打断:“刚好,最近天气湿邪,心有阴寒。”
阴寒?他哪里阴寒了?明明气血旺得不得了。
苏清方感觉自己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长长舒出一口气,尾音漏气了一样一颤一颤的,有点像气笑,无奈何点头,“行吧,行。”
怎幺说剥瓜子都比剥王八容易。
罢了,苏清方提起裙摆,身体欹斜,歪坐到椅中。
两椅夹一桌,靠墙而摆。苏清方特意挑了靠近李羡的一向,因为斜坐能背对他,不至于一擡眼就看到他的尊容。
苏清方胳膊肘撑着桌面,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凝雪皓腕。手指捡起一粒葵花籽,一压,一掰,再一抽,便闻滴答一声,黄白的瓜子仁掉到白净小碟中。
剥瓜子仁烦在一个个儿小。忙活半天,顶不住饕餮一口。更麻烦的是,苏清方现在干什幺都得捻着个兰花指,十足一个挑剔的讲究人。
但她不急,一点不急。火急火燎做完,不晓得李羡又要她干嘛呢。说不定要她剥桂圆。那可不止要剥壳,还要去核,还黏糊糊的,折磨到家了。不如“慢工出细活”。她连一点点的薄膜都用指甲给他剔得干干净净。
不过一个人慢条斯理剥瓜子,也没人唠嗑,实在无聊。
不稍一会儿,苏清方就耐不住了,小步飘到李羡面前,献出小碟微薄的成果,问:“能借本书给我看看吗?”
李羡眼睛从白玉碟中寥寥无几的瓜子仁转到差不多形状的苏清方的脸上,问:“你要看什幺?”
这倒问到苏清方了。她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见人不语,李羡瞟了一眼右手边书架,“自己去翻吧。”
苏清方也不客气,绕到架前,眼睛从上瞟到下,从左瞄到右,第一回仔细看书架上的东西。
毫无意外,经史子集,样样俱全。可也只有这些正经的籍册。
毕竟李羡是个连白娘子和许仙都不知道的人。
苏清方暗叹,挑来挑去,最后捡了册《史记》——旁的史书都太严肃,太史公写得还算生动传神。坐回原位。
房间里重又响起咔咔的剥壳声。
只是频率越来越低。
光听声音,李羡就晓得苏清方没认真,在拖延怠工。
这种伎俩他见多了。看起来很忙,一看进度原地踏步。她比旁人还过分、欠收拾,甚至自己嗑上了。撑桌斜倚,肩腰胯扭出一段风流曼妙背影,好不悠哉。
不过话说回来,剥瓜子好像本来也没什幺好认真的。
李羡心想,最后也没管,收回眼,埋回头。
房间里咔咔嗑咬的声音不止,却也没感觉特别吵闹。
倏忽正午。
咚咚两声,青年竹节似的指节叩响桌面。
苏清方回神,仰头一看,见到李羡,脑筋一紧,意识到自己已经放到双齿间的瓜子,还没来得及嗑,默默收到掌心。
只听他提醒:“用膳了。”
原来已当午正。苏清方完全没察觉。
衣装划一的侍女鱼贯而入,摆出碗筷佳肴。荤素菜汤,共计八道,但分量都不大,不过也足够阔绰,然而若是配上太子的身份,似乎又能说一句节俭。
那只耀武扬威的王八,最终也没活过中午,被大卸了不知多少块,变成了浓白的汤,摆在最中央。
也不亏,死之前把李羡的猫咬了。
苏清方暗想,便欲尝尝太子府的掌厨手艺如何,盛了一碗。
方才搁下盛满的汤碗,苏清方瞥见李羡在盯她,目不转睛。
似乎是要她盛汤的意思。
苏清方眨了眨眼。
给出了勺。
李羡:……
李羡不知道她是懂装不懂,还是憨里憨气,没接,推出了碗。
苏清方:……
这是明示了,不能装傻了。
真是个大爷,瓜子要人剥,汤要人盛。那为什幺要把人都屏退?
哦,她忘了她也算人,够端茶倒水了。
***
平常吃完饭,苏清方会和岁寒出门走走消食,如今在李羡屋檐下,只能老老实实重新坐回去,继续未竟的剥壳读书大业。
苏清方真是越来越不晓得自己来干什幺了,也不见得李羡想吃瓜子仁,反正是没看他吃过一粒。似乎就是在两个人干磨时间。
无聊,加之饱暖思睡,不过两刻钟,苏清方就开始打瞌睡,脑袋耷拉,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去里头睡。”身后传来李羡淡淡的声音。
苏清方一惊,有种被老师抓包的局促感,恍惚回头,只见李羡在分门别类整理批阅完的奏表,心无旁骛。苏清方甚至有点怀疑是自己昏昏沉沉产生的错觉。
他精神头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苏清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不为难自己,熟门熟路去了内间,合衣躺下。
而睡意这种事属实难琢磨。苏清方坐着犯困,也不晓得是不是被李羡那句冷不丁的话吓得,躺下反倒清醒了。
不过她不打算出去,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幽暗中,苏清方听到灵犀的声音,禀说兵部尚书谷虚甫大人求见,紧接着是两人离开的脚步声。
因为苏清方在里间,未免被外臣撞见,徒增尴尬,李羡在偏厅接见了谷虚甫。
谷虚甫此来本就是李羡授意,继续前几日未说完的情况:“工部已经将新一批的军械筹备完毕,不日将会押运至云中郡。”
李羡点了点头,“边境的情况也许久没有派人去勘查了,此前都看靠守关将领的汇报奏表,只怕他们报喜不报忧。孤觉得还是要派人去亲自查看一番。也不必兴师动众,就随这次军械押运队伍吧。谷大人有合适的人选吗?”
不必兴师动众。
谷虚甫听到,终于猜出太子突然私下叫他来的用意,道:“臣确实有一人推荐。”
“谁?”
“犬子,谷延光。”年轻,没有官职,足够让人轻视。
李羡微笑,“谷大人舍得令郎万里赴戎机?”
谷虚甫摇头,“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没有什幺舍不舍得的。犬子年幼,也当历练。臣只怕殿下以为臣用人唯亲。”
“令郎文韬武略,乃栋梁之材。谷大人举贤不避亲仇,是国之大幸。”李羡道,又同谷虚甫零零碎碎说了一些事,亲自送他离开。
重新回到垂星书斋,李羡见到空荡荡的房间,眉心微陷,越过屏风,见苏清方还侧身朝里躺着。
苏清方这一休未免太久了,已逾一个时辰。再睡下去,脑子都不要了。
又或者……
榻上装睡的苏清方似乎能感觉到李羡锥子一样直锐的目光,抵着脊梁骨,凉嗖嗖的。
忽然,她听到衣服窸窣的声音。
垫褥下陷,身旁有人躺下。
苏清方心跳了两下。
却再没有动静。
苏清方心里犯嘀咕,没忍住,偷偷摸摸睁眼,扭着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李羡平躺在外侧,眼睫下掩,双睑紧合,似乎已经睡着。
苏清方舒出一口气。
冷不丁,李羡睁眼,像把刃,凝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