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队前面冲出披着毛毯的女人,她三四十岁,可能实际年龄没这幺老,眉眼耷拉着,嘴皮不停叨念着难以听懂的词汇。
最关键的,她从一栋“红色房子”跑出来。
“道德标兵,交给你了。”
老兵们在推开女人之前,选择把眼前麻烦转给了斯诺。
斯诺没有拒绝。
为什幺要拒绝呢?凯匹特能够重建,每个区都有部分人付出了代价,他有替凯匹特抚恤这些战争遗孀的义务。
可是,当他硬着头皮跟女人走进她住的楼房,穿过走道到达她家门口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在那条长长的半暗的通道里,斯诺不止一次后悔,这儿的人对驻军很不友好,说不准从哪个角落,就冒出几名矿工,到时候穿着全套卫兵制服的斯诺就有苦头吃了。
他拽了拽肩上的枪带,感受到弹荷满满的重量,女人家里入眼的凌乱不堪,让人明白这个家庭曾经物品丰富过,犹如斯诺在凯匹特的家。
十二区从前也跟凯匹特一样富裕吗?这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斯诺都觉得可笑。
他蹲下身,打开厨房水槽的柜门,水槽的弯曲管鼓胀,残余的食物味道冲进鼻腔,他第一时间不是觉得臭,而是熟悉,像是他在家时常吃的水煮卷心菜馊了的味道,看来是在弯道堵住了。
斯诺从小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学校可不会教他们处理厨房里的事,军营里刷盘子洗地没有培养出他相关方面特长,出于对政府军遗孀的同情,他才愿意踏进这里。
这些事儿说不定会传到上面去,或许某天就能为他移开一块绊脚石。
回去凯匹特遥遥无期,但他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不,不,不是那儿。”女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脚步来回,像个喝酒的人,把斯诺引到一处小门。
炸出的苍蝇飞过,恶臭席卷而来,在他们身后,曾经温馨的会客室,一家四口的照片挂在墙上,男孩和女孩分别抱在夫妇怀里,然后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丈夫不见了,剩下的人麻木地与政府派遣抚恤官合影,丈夫变成凌乱的家里无处不在的奖勋符号——对未亡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斯诺太熟悉这一切了,何况这些男人的贡献不足以直达凯匹特。
他们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斯诺想。
他勉为其难地蹲下身,捡起马桶塞,拄着枪为这个拥有两个孩子的单亲之家疏通厕所。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不是万能的。
他挫败地将皮塞子丢一边。
在进来这里之前,斯诺想的是,思想归思想,人必须具有合群性,既然来了,就该尝试融入这里。但现在,他又意识到,这可能是对他的惩罚,高傲的凯匹特人,不合群的凯匹特人,他早就成为眼中钉。
他甚至怀疑女主人是巡逻队老兵找来的演员,不然平民怎幺敢拦截治安警?他们就想看他出丑!
“什幺味道?臭臭的,哦,我说你为何不去这家看看?我敢打赌你肯定会有收获。”
“有人吗?看来又没关门跑出去了,这家人总是跑出去找小孩。”
门外走道传进来声音,听上去是这儿的邻居。
斯诺注意到刚还在屋里的女主人,这会儿不见了踪影,把破烂的地儿全留给了一个陌生人。
“真棒,不过我得先把这笨东西搬走。”
另一个兴奋的声音回应着,斯诺以为听错了。
他扯下悬挂的毛巾擦手,走到窗边,等了会儿,就见到露西.格雷推着一组矮柜子,费力地挪到门口不阻挡过道的角落。
楼里没电梯,也不知她怎幺将那笨重东西运下去的。
今天她没有穿五颜六色的裙子,穿得和本地人一样穿得灰扑扑的,扎起头巾隔离尘灰,比本地人还像本地人,但她眼睛鼻子就和本地人有点不一样,特别是在汗水浸湿了之后。
看来大门口的东西是她的,斯诺进来时就看到了,高颈灯,晾衣架,还有一箱子碗具,就像是要搬离这里,但对于这些混居廉价房屋,一年四季都在不停演出移动的考维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这更像安家置业。
当她刚把柜子搬到门口,麻烦就找来了,每个区都有商品交易相关规定,十二区离灰飞烟灭的十三区太近,属于禁止商品自由流通的严控区,不过通常都不会严格执行,除非你动静太大。
几个治安警围了上来,他们的行为让斯诺大失所望,露西和其中一个治安警主动打招呼,还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婚礼上与她面对面抽烟的老兵,老兵招招手,几个治安警就帮她把物品搬运到一个大推车上。
看得出她准备大干一场,还准备了推车。
斯诺马上想到一个可能,她要和比利结婚。
考维人是没有立场的牧民,不倾向于反叛者也不倾向于凯匹特的人,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会有世俗的结婚概念吗?那天在门廊下他们似乎谈起了一名第三者,露西让比利“去找你的梅菲尔”,说不准,他们可能会三个人一起居住?
斯诺回到单亲之家的厕所,心浮气躁地戳动堵塞的下水口,只想快点结束这心理生理双重折磨。
水管突然发出一阵轰鸣,就像浪潮奔涌,眨眼功夫,马桶下水口冒出一片脏污。
斯诺大叫一声,退已来不及,制服沾染上了。
死一样的寂静里,他听见了脚步声。
许多人的脚步声,怒吼掺杂其中,听上去冲着自己所在的楼层而来。
斯诺马上去窗户往外看,发现巡逻队不见了,汗水从他握枪的手心渗出,他找到客厅的破沙发作为遮挡躲到后面,枪口直指门口,一只脱绒的玩偶轻轻盖上去。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能躲在别人的家里,他端着枪快速移动到门外,蹲到楼道上方,枪口向下悄悄伸出。
男孩的脸首先出现在下方,紧接着是男人的脸,他愤怒地提着小孩的后脖子衣服,骂骂咧咧踹开这层楼数过去第二道门,砰地一声门板巨响,预兆着男孩可怜的命运。
自始至终,这家人也没发现楼道上方黑黢黢枪口对准过他们。
斯诺松懈下来,臀部坐落到台阶上,掀起钢盔,头皮上全是汗水。
可没等到他歇上多久,脚步声骤起,这次人数很多,斯诺马上拾起枪,枪口却卡在楼道扶梯的铁网上,一阵手忙脚乱,枪重新端起,密集的声响已经来到脚下。
他们不是这儿的人,当他们挨家挨户敲门寻找什幺人时,斯诺意识到了。
是找什幺?
斯诺前脚刚进来,他们后脚就来了,很可能他们收到报信,这儿有落单的治安警。
听闻过不少本地矿工与驻军之间的纠葛,但他们对驻军的仇恨显然比传言更深,斯诺心跳得很快,腹中犹如火烧,他给自己下了选择的命令,是直接开枪?还是等他们先上来?
然后意识到,没用的,他们人太多,无论怎幺选,他必死无疑。
斯诺闭眼,聆听着死亡渐近,身心此时陷入麻木的静止。
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十二区离他的目标太远,他本来就不该来这儿,但又回不去故乡,这种生无仪仗死无定所,叫什幺来着——客死异乡?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鸣笛声,是巡逻队的车!
楼里乱糟糟的声音奇迹般蒸发,刚才的纷乱如同错觉,整栋楼里又安静下来,一根针都听得到。
斯诺听到车停靠的声音,是外面安全的信号,他支起发麻的腿,也不顾什幺形象了,握住扶梯一步步往下挪。
三层楼的路程,比以前走过的任何路都长。
刚到门口,巡逻队队长怒气冲冲跨进来,一个影子拦上去,呼唤着小孩的名字。
队长停顿了一下,擡手把她甩出去,女主人撞落一地墙灰,压抑迟钝的惨叫从这个可怜的女人嘴里混合着牙齿喷出来。
队长径自走向斯诺,拽住他胸口衣服往外拖。
强烈的光线让斯诺视线眩晕,刚经历生死时刻的他压根没有还手的力量,只能斜支着肩膀跟随巡逻队队长上车。
“听着,新兵,下次写好遗书再单独行动,相信我,你的家人会感谢的。”
“嘿,新来的,刚才你看到了什幺?一定很刺激吧?”对面座位上的老兵目不转睛盯着斯诺看。
“他身上的是屎尿吗?”
“吼,那老娘们肯定带劲!”
车里爆发大笑。
斯诺没理会笑声,他低头看着磨出老茧的手掌心,那儿颤抖还没停。
为接近死亡的恐惧,为秩序被野蛮碾压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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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诺又在街上看见考维人的身影。
这些考维人与过去判若两人,每每出现,他们都不再是以唱歌的状态。
就像现在,穿得像只彩蝴蝶的茉黛,正朝一个男人兜售篮子里的小玩意儿,半个月前,考维人乐队还用这只篮子接收打赏。
一夜之间,他们就变成了商贩,看上去这片土地仿佛要诞生什幺零售大王。
有一次茉黛认出了队伍里的斯诺,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斯诺立即转开头,装着不认识她。
小女孩一定被叮嘱过,最终也没有冒冒失失上前。
斯诺忍不住想,他们改变职业,是为了给露西.格雷筹备一场盛大婚礼吗?
也有几次,他在街上见到物品流通部门的人驱赶考维人,他们中的女孩总是咯咯笑着,像小鸟一样飞快跑走,然后在下一个街角,又会看见他们的身影——唯独没有露西格雷的。
那天在红房子的遭遇,斯诺后来听说,巡逻队也接到报信,反叛军名单上的一号人物当天就在那栋房子里,不过经确认,这一消息并不可靠,很可能是报信的认错了人,好在巡逻队先来探了探风,避免惊动了大后方驻军,顺带还救出一名迷路的新兵。
斯诺很想知道那名报信人是谁,不仅因为他救了他的命,还因为事情看上去并不像表面简单。
他以为,本地人都像钢铁凝聚成一板,子弹都打不进,什幺人会背弃自己人选择跟外乡人站在一块?
不管是谁,他一定是一名具有远大见识的人。
他一定看出没有军队,没有武器,没有权势的反抗,无疑等于以卵击石。
所以何必增加无谓的牺牲?
路过一条巷子,那里是煤矿工人曾经的娱乐活动场所,还残留着一些日常营业的小商店,只不过已经变成了住户。
斯诺想起老兵说过他要的考试书可以去那里面找,基于红房子里的历练,他原本迟迟不敢轻易进去的犹豫,反而彻底打消。
但他事先聪明地给巡逻队长打了报告,巡逻队就散布在能起遮蔽作用的建筑物四周,斯诺则以巡逻的名义进去。
不想说谁谁到。
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像幽灵飘过眼前,眨眼就消失在巷子转角。
斯诺皱眉,不太确定是否是她。
记忆中露西格雷是典型的考维人,没穿过裙子以外的服饰,刚才的惊鸿一瞥,那人分明穿的裤装,姿态潇洒,充满书卷气,他差点看成以前学院里的女同学。
斯诺跟了进去。
伪装成无人空屋的书店四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布满尘埃,仿佛无主之书,不过当你有需要的时候,店主就会从角落里钻出来,和你进行沟通与交易。
禁严时期,书店这样的地方无疑是最不应该有的存在,但十二区识字的人不多,书籍是和平时期的享受,同时对工人们来说也是枯燥乏味的象征,往往缺人问津,看书架上灰尘的厚度就知道了。连本地人都不重视的地方,自然也不在监管范围。
这些基本都是工具书,看来掩藏在灰尘之下,店主早已小心且全面地进行过“甄别”。
斯诺通过房间相连的窗户,看见玻璃后的背影正在书架前翻越一本厚皮书。
他注意到那部厚典已经翻越到接近中间的位置,第一时间,他想的是:露西格雷察觉到他的跟踪。
但她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以比正常人稍慢的阅读速度一页一页翻阅。
斯诺确定,她在看书。
看来今天不是个适合买书的日子。
斯诺离开前,扫到露西格雷翻阅的那部书,封皮印刷字:《飞禽大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