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牵心
虽然一切安排妥当,但晏织生的心还是记挂着侧房那。
男人脱去里衣坐在榻上,衣领搭落在精壮的腰腹间,胸口被割断的皮肉向外微翻,血水泛黑。
炉中烧着炭,上面架着铁网为短刀加热。
大夫用炙刃为他的伤口清创,剃干净了淤血腐肉,才用药粉一点点撒满伤处。
处理完后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夹起烧热的针,稳着手将针穿完线后对晏织生道:“少爷忍忍。”
“无妨,你继续便是。”
针线扎进皮肉,晏织生闷哼了一声,只是咬紧后牙垂着眼放空了视线,慢慢将思绪飘向别处。
他吐了口气——回来得匆忙,不知嬅儿能否适应家中的环境。
烛火烧得摇曳,绽开的伤口被缝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红枝。一盏茶的功夫大夫便收好了线尾,最后用湿布将他身上的污迹擦拭干净。
见大夫整理着要退下,晏织生擡了擡下颚收拾好衣衫,浓眉轻拧,对大夫道:“麻烦先生开一副温和安神的方子,送去后厨让他们先熬上。”
“还有……小姐当年烧坏了身子,扰你请专治耳喉的李大夫明日去看看,若能调理回来自然最好。”
大夫应下声,待他又添了几句吩咐的话后俯身告退。
晏织生卧在榻上翻看奏本,过了一刻,从皇宫回来的侍卫轻叩了叩门。
“大人,有密信。”
晏织生收起手上的事务让人进来,侍卫步伐匆匆,进屋后双手奉上向晏织生递了张信条。
晏织生用指甲拨开对折的薄纸,冷冷扫了眼上面的一行字,随即了然于心,道:“看来不必入宫了。”
“此次战死的兵员名册整理好了吗,明日便挨个派人送些银两和补给给他们家人。”晏织生道。
“回大人,都齐备好了。”
“嗯。”晏织生闭目,“你先退下罢。”
“是。”
原本该天亮就动身的行程眼下出了变动,倒让劳累半月的晏织生感到轻松不少。
他将信条至于烛火上烧毁,扭头叫来小厮,“近日天凉,我这有的炭都拿去侧房那吧。”
还未等到仆从回答,他又道:“我叫人备的安神汤可熬上了?等煮好后也一并送去吧。”
“是。”
——
正屋的主子不闲着,侧房自然也忙着各处收拾。
丫鬟们分别来了几批,回回带来的东西多得都恨不得要把整间屋子塞满。
她们每次进来还要在晏绮华面前福福身子行礼,又自顾自地说上几句话,以示尊重。
不过下人们都清楚她听不见也回复不了,所以只需要晏绮华清清冷冷地坐在椅子上,适时瞧她们几眼给个反应就够了。
晏绮华环视了眼四周后便垂下睫,心中烦闷,整个人如同死气沉沉的瓷制人偶一般。
她想,这里和她原先呆的人家也并无不同,不过换一个察言观色的地方罢了。
忖量着她便不由觉得无趣,于是不再看来往的人,只盯着脚下的地板发呆。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双沾了泥的玄色战靴,晏绮华才回过神来。
她擡头去看他,他伸手盖住了她的手。
男人憔悴的模样也并没比她好多少。
他的脸颊微微陷下去,清秀俊雅的面容失了血色,仔细能闻到他身上被药草掩盖住的残留的血腥味。
而握住自己双手的那对掌很大很宽,也要比自己的温热一些。
晏织生和晏绮华长得有四五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不过这双眼睛又和她的截然不同,这双眼睛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充满了怜悯,这种眼神她已经数不清看到在别人脸上有出现过多少次了。
这样的怜悯并不纯粹,向来都伴着别的心思,她面前的男人——她的兄长也不例外。
心疼、羞愧、懊悔……还有一丝别的神情。
晏织生半跪在她面前,晏绮华从他的唇形依稀分辨出了几句话。
他红了红耳尖,把握住的少女的手轻轻向上翻,用手指在她柔软的掌心慢慢描绘,
【识字吗?】
在等到完全反应过来之后,她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的晏织生随即让人去取纸笔,又端了碗药汤坐在她身边。
他抿了口药后执笔告诉她:
【这是养神的药,不苦】
葱白的指夹过晏织生手上的纸,纸上的隶书颜筋柳骨,字如其人的端正有力,又不显锋芒。
晏绮华扫了一眼才端过碗。
她边用余光瞄着晏织生,边捻着瓷勺缓缓搅拌,柔软的唇瓣徐徐贴上他碰过的地方。
汤药入口酸涩,晏绮华咽下一小口后皱起眉,衣袖掩着嘴咳嗽起来。咳得厉害,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嬅儿!”晏织生见她难受,倏地起身站去她身旁轻抚着帮她顺气。
原本清冷的眉目沾了点桃色,她呛出泪,擡起眼皮低眉顺眼地看着面露担忧的男人。
似是见她羞于启齿,晏织生又捏了捏她的掌心写字问她:
【要我喂你?】
晏绮华眨着盈着水光的眼睛点了下头。
舀着药汤的瓷勺被递到嘴边,少女柔嫩的唇含住勺子的一半,药一点一点流向舌间,烛火照着嫣红的舌泛出艳光,连带着唇齿间的水渍都被舌卷去。
两人单单这样坐着,暗色的长袍与烟青色的裙摆交叠一起,却意外和谐。
晏织生静静看着她喝完药,细心替她擦干净了唇上的药液,递了块蜜饯给她。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可晏织生还想多陪妹妹一会儿,又写字问她:读过什幺书吗?可会写字?
晏绮华面露窘迫,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当年还在晏府时她虽然上过一年学,但自从被拐走起就没再碰过了,人贩子可没那幺好的心教她读书,她只能基本认得字,连笔都没拿起过几回,写也写不出什幺像样的来。
自知问到了伤心事,晏织生见妹妹难过,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揉着她的发低叹道:“可怜了我的嬅儿。”
他坐到妹妹身后贴着她的背,握住她的手捻起笔在纸上写,好叫她安心:
【以后我日日来教你写字。】
他写完这句话,盯着妹妹削瘦平整的侧脸,又在纸上左右两边写了两人的名字:
晏织生,晏绮华。
字写得齐整,两人的名字对称又相衬,像是天生的一对词牌一般。
烛火摇曳,暖色照在晏绮华冷白的脸上,脸颊细小微密的绒毛戳着晏织生的心,痒痒的刺刺的。
他握紧晏绮华的手,与她相触肌肤开始发热。说实话晏织生鲜有这样和女子亲密接触的时候,即便是自己的胞妹也不免尴尬。
但尴尬之上,更多的是想补回这些年缺失的相处时光。
晏绮华握着笔蘸了墨,照着晏织生的字葫芦画瓢,又把两人的名字写了一遍。
歪歪扭扭,实在不好看。她瘪瘪嘴。
晏织生却抽走了压在她手下的纸,将她落笔的那处折好收了起来。妹妹归家第一次握笔就是写的两人的名字,不管好不好,他都喜欢。
妹妹不解,圆着眼睛擡头看他,奇怪他怎幺连这样难看的字都要收起来。
“乖乖。”晏织生捏着她的脸,再握住她的手带着滑动。
先是写了一排,后面又写了满满一页,密密麻麻的全是“晏织生”、“晏绮华”,看得她眼前发晕。好在最后她总算写出了一对能入眼的字,晏织生左看看右看看,不停夸她。
就这样两人坐了半宿,等到少女有了倦意轻轻扶着额头,晏织生才再三嘱咐后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