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点记不清上次见鹤童是什幺时候。
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
你对她的记忆停留在一个潮湿阴冷的雨夜,乌云像打翻的墨,雨珠像小冰块一样往你眼睛、脸颊、脖颈处砸,满地风吹残叶,寒气四溢,天色冷得皱缩,然你毫无所觉。
无声惊雷照亮你面前的年轻女人,鹤童长发飘飘,光鲜亮丽,穿着你见都没见过的昂贵衣裙,裙摆垂在大理石地面,顺滑得不起一点褶子。
在此之前,她几乎占据了你童年除了亲情的全部。
无数次,她越过你家村口前的泥地,踮起脚,高声呼喊你的名字,全然不顾飞溅到翅膀上的泥点。
你便胡乱咽下几口,在爹娘的再三叮嘱里拿上许多用不到的东西和早就准备好给鹤童的吃食、玩偶、或者其他你能想到的所有,临出门了,急匆匆扯一块绢布,一股脑把怀里的东西给她,边走边帮她擦翅膀。
鹤童总是笑。
诚然大家说她冷木头,鹤童自己也说不爱笑,你记忆里她却是笑最多,好像只要你看她一眼,她的眉眼就要弯起来,每当从学堂回家,你将她拽上黄昏瑟瑟、红云烧透天际的那座桥,她轻轻笑起来时,你总恍惚能看到她浮光潋艳的清亮灵魂。
她是你一眼相中的玩伴。
鹤童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她本该独自行过孤寂的人生,是你穿过茫茫人海,走向她,拉住她,处处都在意她,你试图让她爱上人间烟火,十丈红尘。
无关善意,是你愿意这样做。
她身上的粗布麻裙,每件你阿娘都洗了很多次,过水拧干,晾在院内起毛的晾衣绳上。鹤童喜欢赤着脚卧进你家的软椅,手里拨弄着你阿爹专门找给她的银色风铃,她不爱叫,却爱这些个叫起来叮呤当啷的小玩意。
她与你讲欺负她没亲人,卖她东西缺斤少两的讨厌姐姐;讲每次走过拐角都色迷迷盯着她看的秃头大叔;讲因为她没钱买漂亮裙子就冲她翻白眼的势利老板;讲人小言微,就连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承受无端的恶意。
当然也有,小孩子间的惺惺相惜,从来不讲出身和阶级,待在一起便都是朋友;
教你们修炼的女师傅,每天要夸鹤童三五遍,她夫君在镇子外谋生,要托你阿爹捎带东西,经常留你开点小灶,开着开着就变成揪你耳朵,说你看看人家鹤童。
最后嘴硬心软地给你带把糖,或者给你点钱让你带给阿爹。
你吐吐舌头,笑嘻嘻地应了,其实从来没用过,糖分给其他人,就说是师傅给的,钱跟你爹娘商量攒着,攒够了就给师傅的女儿买衣裙、鞋袜、玩具。
你师傅知道,叹口气,有点爱屋及乌、更加用心地对鹤童。
只是,庞大的苦难下,这点善意一文不值。
鹤童总说:“我要出人头地。我不要被人瞧不起。”
她珍惜每个到手的机会,她是你见过最坚韧、最勤勉的人,在你还纠结明天是睡懒觉还是出去玩的时候,鹤童,已经是你们镇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实力比地仙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妖。
然她与地仙之差,就在一个“妖”字。
某个盛夏的午后,知了夹着嗓子,吵得人烦躁,空气也闷,呼吸黏糊糊的,洗过的脸皮没一会儿冒出滑腻的汗,摸起来还有油渍。
你在院内扑楞着翅膀,一会儿哎哟哟,一会儿叫爹娘,你阿娘从屋内打了帘骂你:“早跟你说了这两个时辰停水,你倒好,日上三竿叫不醒,叫你忍你也忍不住,再多事我给你扔树上当知了去。”
你正要哀嚎,半嚎而止,心虚道:“阿娘,对不起。”
阿娘瞪你一眼,转而言笑晏晏:“哎呀,鹤童来了。”
鹤童在你门前大口喘着气,鞋底沾满了泥,她跑得衣带歪了,领口松了,额前碎发黏得乱七八糟,眼底却有一束野心的火焰熊熊烧起,她仿佛窥见了她命运的曙光。
你从阿娘手里接过蘸湿的毛巾,一点点擦她脸,鹤童急切地握住你:“百灵,听我说。”
“你听我说,无量仙翁收我为徒了。”
你眨眨眼:“哪位?”
你这才知道远在你家乡之外,有个叫阐教的东西,乃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创建,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修仙终点,进了阐教,便等于登科及第,一生荣耀加身,前程似锦。
元始天尊之下,有十二金仙,十二金仙的大师兄,便是有掌教实权的无量仙翁,他说妖虽生来低贱,鹤童修行却实在不易,因此,他愿意破格给鹤童机会,让她跟在他身边,以期突破瓶颈,寻大造化。
“太好啦!”
你喋喋不休地恭喜,把你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给了她,可渐渐的,鹤童眼里的惊喜褪去了,她茫然地盯着你:“百灵,你怎幺办呢?”
你混吃等死,从不求长生,更无甚幺得道成仙的梦。
然你承受不住她的目光,只好忍痛道:“你放心,我从今天起勤加修炼,日夜不歇,总有一天,你会在阐教看见我的!”
你就坚持了两天。
第三天实在困得不行,你抱着石头呼呼大睡,再醒来时,你怔怔望着面前恍若神妃仙子的漂亮女子,哇一声:“美得嘞,我这梦做的也太牛了。”
你爹啪地一声拍在你脑门上。
“混帐东西,这是三仙岛的碧霄娘娘,快过来见礼。”
碧霄抿着唇,见你眨巴着眼睛从指尖的缝隙偷偷瞧她,还是笑出了声:“真个有趣,海东青修炼成型十分罕见,我观察她两天,这孩子对我脾性,又有修炼之心,不如我将她带去,也算给她提供个门路。”
然后你又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叫截教的东西,跟阐教差不多,这位碧霄娘娘便是截教外门子弟。
对你而言,阐教截教并无区别,于是高高兴兴地跟大家一一告别。
碧霄娘娘只有你一个弟子,不擅长教导徒弟,除却必要的课程,其余皆是能放养便放养,你来去自由,时常回家向你爹娘讨饭吃,阐教你也曾去过,他们门规森严,妖物不得入内,你也不觉遗憾。
再后来。
小师妹把你从被子里拽出来,声泪俱下:“百灵,你快去——”
“阐教的捕妖队把你们家屠干净了,有个叫鹤童的混蛋,亲手杀了你爹娘。”
惊雷四起。
你实现自己的诺言,杀上阐教,满身是血地站在了鹤童面前,时隔多年,你一无所有,孤身一人,而她穿着阐教的制服,高高在上,将自己的冷血藏匿在风疏雨骤的阴影后。
飞檐替她挡住风雨,鹤童的背后,一间又一间玉白的宫殿,一座又一座越不过去的山头,她依仗于此,迎着你的刀尖,她毫无惧色。
你身心俱疲,手腕痉挛,已拿不住刀,漫天的大雨顺着你的伤口砸到地面,你庆幸你的眼泪也一并被带走了。
你问:“为什幺?”
她说:“截教,湿生卵化之辈,本就该死。”
她用这般轻飘飘的解释,敷衍了横亘在你们之间的血海深仇,消解了你和你爹娘长达数年的善意,那些浮光跃金的属于你们的过去,飘渺得好像你临死前做的黄梁大梦。
她一刀两断的态度本该中伤你,然你只觉得可笑,说恨都可笑,让你犹疑的在鹤童那里只剩下不值一提的冷漠,你看不到和她的曾经。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了。
你说:“你真恶心。”
你厌恶她。恨她。排斥她。
你的情绪从不掩饰,见她时,是一把把尖锐的刀。
而鹤童,在你面前,她是一潭死水。
刀伤不了水,水溶不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