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慑

江衡睁开眼。

“你问这个做什幺。”

陆玉垂眸,含糊其辞,“受人之托。”

“若是你肯告知,我……”她一时竟想不出能用什幺条件和江衡交换。将死之人已无欲无求,已没有什幺能再打动他。

江衡苍白地笑,“难不成,你想说求天子放我一命?”

“抱歉,我做不到。”她深吸一口气,如实回答。

江衡亦知。他微微一笑。

“你若是真答应了我,我反而至死不会告诉你。”将死之人无需好听的虚言,那只会让他感受到戏耍的冒犯。

陆玉擡眸,眼睫微动。

江衡抚摸着琴身,缓缓看向她。

“板上钉钉的事,不要再想着去翻案,否则滚钉板的人会变成你。更不要想着去报仇,否则你也会被打成一派的逆贼。不论是前女帝还是现女帝,都不会容忍任何通敌叛国之事。”

“换言之,这是任何一个天子都难以容忍的。”

“你猜,江瑾会怎幺处理我?”他笑起来,不甚在意,好似在讲别人的事。

“先祖开朝后灭绝了所有异姓王侯,如今轮到同姓王侯了。在王的眼里,只有牢牢握在手里永不更移的权力。”

“不论是你还是江展,你们都是她手里的一柄刀,利刃无处可用便是悬挂之时,抑或是永不见天日。”

他望着那一方小小窗口折射进的一块光,眼中却是黑洞洞的,透不进一点光。

“你觉得,你们能风光多久?”

“只要能完成我想做的事。”

江衡笑了。“我终其一生,也未能完成我想做的事……”

“不要总是想着以一件看起来不可能的事,为自己的终身目标。会很痛苦,像我一样……”他眼神缥缈起来,牢内光尘浮荡,落在他的黑色瞳孔中。

陆玉眨了下眼,眼睫同样落上细微光尘。

江衡嘴唇动了动。

陆玉猛然擡起头,浑身一震,脚步钉在原地。

江衡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她自小便熟悉的名字。

一时间,陆玉瞳孔颤动,起伏着呼吸。

她嘴唇微微颤抖,“多谢……”

锁链轻声碎响,江衡抱紧斑驳残缺的古琴再次闭上眼。

“我累了。你走吧……”

“我听到,阿颖在叫我了……”

陆玉浑浑噩噩地离开暗监。

步出廷尉府时,陆玉眼色已恢复如常。

廷尉史将陆玉送到门口拜别,陆玉离开没几步,下雪了。

鹅毛飞絮一般,零零落落。

……

夏侯将军得胜而归。

女帝借平叛之威,将原本欲进行的削弱诸侯国一事进行到底。这场浩荡的九王之乱以朝廷胜利落幕。

女帝收回各诸侯国的支郡、边郡。将诸侯王玉玺降为金印,收回诸侯任命官吏权,由中央派官吏协助治理封国。按朝廷规定的数额收取封国租税作为俸禄。袭爵不再只按嫡长子制度,诸侯王去世其下封地平均分给诸侯王的所有子女。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一人坐大的情况,各子女间将因利益互相牵制。

也就是说各诸侯王再也无权调动军队,失去兵权。只需在各自诸侯国享乐。

而这一系列改动下放后,诸侯王中唯一有兵权的便只剩下江展。而江展的兵权不在淮安,在长安。长安有天子,江展想要调动军队,顶头有天子压阵。像九王之乱这种不必天子允可便能举兵起势的情况将不会再发生。

寒冬飞雪。

陆玉窝在王府房间里,在轩榥前静静看雪落。

庭院的白梅开了,金蕊摇璨,在一片雪白中耀眼。

“呼啦……”门上棉帘被掀开,陆启抱着暖手炉入内,“你倒是悠闲,称病谢客。外面已经乱做一团了。”

陆玉给陆启满一盏热酒,递给他。“喝点。”陆启接过,饮下浑身暖热。“桂阳王在牢中自尽了。”

陆玉稍稍一滞。虽说江衡必死,不管是受刑而死还是自杀,真正听到他死时,陆玉心头还是会稍稍空落一下。

“他在狱中摔断了琴,木刺刺喉而死。”

生前那样看中亡妻的遗物,如今也算是和她一同归去了。

“只是。女帝没放过他。”陆启顿了顿,“将其……醢之……”

女帝将桂阳王剁成了肉酱。以石灰拌之装于木盒,分给了每一位诸侯王。

陆玉指尖攥到泛白。屋内烧着暖烘烘的地龙,又有热酒厚褥,她打了个哆嗦。

陆启轻声道,“女帝……非凡人……帝王之手段非我们能想象……”

女帝雷霆手段震慑,不仅让诸侯肃然悚然,朝臣也纷纷胆战心惊。是以这几日一直有官员来陆王府拜访陆玉,但陆玉自廷尉府回来后一直心神不定,谢绝了一切拜访。

所谓拜访便是结交关系。结党营政一词很是中性,寻常来讲,朝廷是不鼓励官员间互相抱团的,但也并不是忌讳。长久的帝治下,这是无法避免的。

“二哥。”

“嗯?”

“来访的宾客里有沈老宗正家的人吗?”

陆启回想了下,“没有。”

“怎幺突然问起沈宗正?”

“前几日从宫里出来,在路口遇到了沈老宗正的小孙回长安。”

“有耳闻。名叫沈珩,母亲没什幺名分。”

“沈家无甚特别,你想拉拢沈家吗?”

沈老宗正自先祖一朝便奉公于大魏,是少有的侍奉先祖仍在世的老人,沈老宗正位列九卿之一,八旬仍在位迟迟未退,不曾将爵位传于唯一长子。不过沈宗正的长子风评不是很好,有妻有妾仍在外拈花惹草。这次将小孙召回,恐有传爵之意。

陆玉低眸,“看情况。”如今沈珩回长安,十有八九是要接沈宗正官职,沈老宗正入朝几十年为官之道深谙于心。必然会教导小孙若只求安稳,趋时附势方能长久。现在的陆玉便是朝中的势之一。

沈家不可能中立。中立也需要有能力。沈珩当下未曾来拜访,或许不是个好兆头。

陆玉本想着,沈珩若愿意趋附于她,或许还好拿捏些,若是吃准了要和她对立……

陆玉打算暂时静观其变。

当下她想做的另有其事。

“二哥,我托你帮我查的事怎幺样了?”

陆启饮一口侍女奉上来的茶,“差不多了,今天让人把册案送你书房。”

“你确定,打算和苏云淮对抗了吗?”

陆玉沉默几息,“并非全我所意。”陆启明白陆玉的意思。只是这次封赏又让陆启看不明白了,“苏相辅佐女帝至今,他本人没出过岔子,这次受荥阳有功又被大封,凭你之力,想与苏云淮对抗,恐力不能所及。”

“即便女帝想要动苏云淮,苏云淮无过,师出无名,难以服众。”

“我明白。”所以陆玉欲拉拢朝中可信之人,如苏云淮一般,在朝中有自己的小党派。

陆启又道,“你觉得女帝的态度怎幺样?她真的想要拉下苏云淮吗?”

茶汤热气氤氲,陆玉眸子在热雾中清晰。“是。”

“帝之野心,非我们所料想。”陆玉想起暗监里,江衡对她说的话,王的眼里,只有牢牢握在手里的权力。

这次江衡的下场,不管是对诸侯还是朝堂,无疑都是一个极大的震慑。而这次平乱,也让天下人看见一个道理,女帝虽年少,却能在动荡中稳住摇摆的帝国并取得胜利。这场胜利并非只靠前线的搏杀,女帝知人用人,稳住不过百年的大魏舵向,天子才是天下人眼中真正的功臣。

将权力收归于她手中是迟早的事情。更遑论统治下最重要的兵权经这次风波,已经被女帝稳稳拿住。

火炉铜笼中木炭哔拨轻响。

良久,陆启轻声道,“你……上次从廷尉府回来,是发生了什幺,是不是知道了什幺?”

陆玉低下头,手指握紧了滚烫的茶盏壁,眼睫下隐有光。“没什幺。”

“你不想说,便不说吧。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来找我便好。”

“啊!”

“二叔母,你怎幺这样!”

外头善舟大喊大叫。陆玉打开窗,善舟一身白绒袄服在雪里奔跑,捞起雪团和飞烟嬉闹。

“善舟!接住!”飞烟笑着,作势要扔雪球,善舟以袖遮面,等了半天没有冷雪团扑过来,“好啊你又耍我!”

“哈哈哈……”

陆玉二嫂心性不似长嫂寡言沉稳,面貌性格更似少女,跳脱烂漫,和孩子能玩到一起。

飞烟和善舟喧闹间瞥到开的窗缝,笑道,“时明,出来玩啊。”

陆玉缩了缩脖子,摆摆手,“冷。”

“文承呢,文承,出来堆雪人。”她喊陆启。

“二叔,出来和我们堆雪人。”善舟也喊。

陆启在屋内叹了口气,“那我先出去了。”陆玉笑着点头。

“娘,过来啊,快来!下雪了!”善舟拉着壶金儿冲进雪地,“我和二叔他们比赛堆雪人,我们不能输!”

“长嫂,你要是输了,要给我和文承画一副春宫图。”

陆启脸在雪风中微红,“别瞎说,孩子还在这呢。”

善舟头从雪堆中擡起来,“什幺头?”

“雪人的头。”陆启接话。

壶金儿无奈笑笑,也提起干劲来,“好,那你们输了我们有什幺奖励?”

“奖励善舟不上学七天。”

“好耶!娘我们别赢了!”

壶金儿点点善舟的脑袋,“你想得美。”

庭院里家仆们也加入混战,积雪不必特意清理便被抢光,纷纷堆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雪人。

侍女们将花枝花瓣上的雪小心取下来,留作泡茶用。

陆玉提前安排庖厨准备午膳,炙羊肉热羊汤上案,善舟终于老实坐在案边好好吃一次饭。天冷,一家人围坐一桌高案,方便陆启在轮椅上便可一同进食。

似乎很久没有一家人坐在一起热腾腾的吃饭了。

陆玉一直忙于朝堂之事,壶金儿经常外出游历,长兄陆萧又远镇边关,这次除陆萧外全部到齐。

“要是爹也在就好了。”善舟摆了摆脑袋,“娘,爹什幺时候回来?”壶金儿不懂朝堂安排的事,低落笑笑,只是摸了摸善舟的脑袋。

“长兄或许开春可以回来。陛下有意加固边防,新任命的将领可与之交替换守。不过,还是得看陛下那边什幺时候实行。”陆玉小心观壶金儿脸色,担心她伤怀。

“没事,不管他。我们吃好了他才放心。”壶金儿给善舟盘中布菜肉。

飞烟道,“长嫂,你外出作画游历,或许可以去长兄所在处去看看……”

陆启盛一碗羊汤,“不可胡言,边防防守严密,若是生人突进,恐来不及通报到大哥那里,便被当做细作处决。况且长嫂一弱女子,碰上痞兵怎幺办,如此长途跋涉只为见一面,怕是身体吃不消,边境环境恶劣多变,大哥也在信中说过。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陆玉附和,“待这次长兄回来后,我向陛下给大哥求个稳职。长嫂你再等等。大哥会回来的。”

壶金儿点头。

“你们不知道,我娘可想我爹了,画了他好多的画像。我本来都快忘了我爹长什幺样,天天看画像也记住了……”

壶金儿捂住善舟的嘴,“吃肉也堵不上你的嘴。”

陆玉低笑。

飞烟接过话,“我懂,文承一时半会不在我眼前我也着急。”

“我日日在家,何时不在你眼前了,倒是你闲不住,天天跑出去闲耍。”

“那我闲不住啊,我出去耍耍也没什幺嘛。”

“昨日去杂技摊顶碗,前日去路边套圈,大前日帮官署捞尸。好生全面。”

善舟激动起来,“二叔母可厉害了,她还会……”

飞烟飞快用一块炙好的羊腿肉塞进飞烟嘴里,“你行了,你快吃吧。”

“还会什幺?”陆启斜眼瞧飞烟。

“哎呀,冷姑娘吃完这盘了,还有糕点,来人,再来一盘……”

低头专心吃饭的冷绾愣愣擡起头,不知怎幺自己成了被关怀的焦点。

……

雪止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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