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一日,天色轻阴。也许是前一日下了雨,晨起时,四处都有些雾蒙蒙的,婢女阿环点了两盏铜莲花,摆在妆台边上,又捧来清水,替我洁面梳头。

起得太早,我头脑有些昏沉,身子也歪倒个不停,阿环几次扶正我肩膀,不得已,在我耳边道:“女郎快醒醒,去见你的意中人了。”轻飘飘一句话如飞雪吹进我耳朵里,惊得我打了个寒颤,当下坐直身体。热意从耳根漫到面颊,我别开眼睛,不去看镜中脸红的自己。

其实我还没有意中人呢。

阿母说,今日这场牡丹宴,是要为我择一个好郎君。

我阿母出身兰陵萧氏,阿父乃当朝大将军,有赫赫威名,他二人相差十余岁,阿父早年丧妻,阿母是他的续弦,替他生了一儿一女。郎君去年入仕,今在广陵,与五皇子同行。女郎年十五,正是我。

谢氏一门,也算得上是豪家富室了,是以这一场宴会,名为赏花,实是摘花,建康城中的年轻郎君都争着要来——谁不愿攀高枝呢?阿母昨夜算了算,说有一百二十多位年轻的郎君可供我随意挑选。

阿母喜静,买宅山中,阿父回来得少,多是住在那座种了许多牡丹花的园子里。幼时我在那里住过几年,极大,极富丽,可到了夜里就比山中还冷清。山寺的钟磬声在晨雾中缓缓响起时,我同阿环下了山,坐进马车里,一路朝城中去。

天色渐渐明了。

到了街市之中,马车愈行愈慢,我掀开帘子一角,朝街上看了看。回过头就跟阿环说:“我们骑马去吧。”

阿环疑惑,也掀帘一看,忍不住笑了。

这些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一个赛一个爱风流,都乘牛车,缓辔徐行。平日人少还好,恰逢今日牡丹宴,八方的世家子都朝这来了,真真是挤得水泄不通。

我们戴上幕篱,下车解了两匹马,像蛇一样从人群中曲曲折折地穿了过去,一到空旷地界,便扬鞭疾驰起来。

柳阴轻漠漠的。有辆马车遥遥而来,如今城中几乎见不到马车了,我忍不住轻扯辔头,驻马多看了一眼,这时,那青绸帘子居然动了一动,一只轮廓修长的手伸出来,把它掀开了。

我揭开朦朦胧胧的幕篱纱,看到那小窗里也露出张脸来,是个生着一双凤眼的年轻男子,面色冷冷的,朝我轻掠了一眼。我放下幕篱,若无其事地驱马前行。

阿环笑问,女郎可是相中人家了?

我小声同她道,这个人往北边去,而我南行,想来他并不是要赴我宴会的郎君。何况他虽生得好看,面色却那样冷,于我也是没有用的。

一直等到午后,席上人都没有到齐。府上的婢女在廊下鱼贯出入,忙着给那些来得早的宾客奉上酒食,其间有好色的客人相中了生得美的婢女,拽着手臂就要轻薄人家,旁人上来劝阻,也有打起来的,荒荒唐唐,吵吵杂杂。我几次到廊柱后偷窥园中景象,却一个俊俏的郎君都没有看到。

瞧瞧那眼下的乌青,活像林子里跑出来的老鬼。

我一气之下,去别院找阿父了。

我要问他两件事。其一,为何给我找的都是些这幺丑的郎君?其二,为何在园子里养这幺多美婢?是不是早就把我阿母忘到脑后了?

书房外连个家仆也没有,我推开门便进去了。心里又气又急,一路上早蓄了满满两汪泪,模模糊糊的泪光里,他正站在案前看一卷什幺画,我委屈极了,跑过去,一把抱住他手臂,把头埋在他衣服上,鼻尖一片幽幽的淡香,我的眼泪就这幺漫了出来,浸湿一大片布料。

他半天也没有动,好像一块木头。

我心想,阿父果然是变了心肠了,见我哭,都没有摸摸我的脑袋。

我又生起气来,摇晃他的手臂,怨道:“阿父,我今天来这幺久,你为什幺都不出……”话说到一半,头擡起来,这回换我成木头了。

那双凤眼望着我的泪眼,又别过脸去,有些僵硬地开口道:“阿父还没有回来。”他的手臂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

我忙松开手,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往后退了两步。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红的,偷偷擡起眼睛看他时,他也正看我。我本应向他道个不是,却趾高气扬惯了,一开口就是:“你叫阿父做什幺,那是我……”话音未落,身后竹帘撞响。

阿父一身戎装,手里拎着一坛酒,走了进来。看见我二人,先是咧嘴一笑,旋即又看见我满脸的泪痕,快步走过来,大手拍拍我的脑袋,问道:“谁又惹阿奴哭了?”

我急躁地拍开他的手,理起自己的发髻:“阿父把我的头发都拍乱了!”

阿父哈哈大笑,指了指我旁边的人,道:“见过你阿兄没有?你阿兄如今在军中可是很有些威名,你快同他说说是谁欺负了你,让他给你报仇去!”

我梳理发髻的手顿住了,擡头看去。那双凤目下,鼻梁挺拔,薄唇红润。案上铺开的画卷里,端坐的女郎同他七分像。我忘了说,从前也忘了记——阿父同先夫人育有一子,时年二十,随母姓崔,名珩。

崔珩朝我弯唇一笑。他宽肩窄腰,身量比我和阿父都要高,同我说话时,更是要微微弯下腰来,方能让我瞧见他的眼睛。

他唤我一声:“妹妹。”眼睛里却没什幺笑意。

他的影子把我整个罩住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下移,却落在他薄而红的唇上,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回道:“阿兄。”

阿父乐见这兄友妹恭的图景,呵呵笑道:“阿奴现在总可以告诉你阿兄,是谁欺负的你了。”

一股无名的羞恼升上心头,我忿忿道:“是阿父!”

阿父乐不可支,拍拍崔珩的肩膀,道:“他可收拾不了我!天底下哪有儿子揍父亲的,乱了纲常,天雷劈下来,你就没有这个阿兄咯。”

我“哼”了一声:“反正我还有一个阿兄。”

说罢,也没有看他们,转身就跑了。

一出门,才发现天色早已大晴,太阳光艳艳的,照得水洼里一片朗朗青天,我提起裙摆,踩着水里的青天走过去,看见琉璃瓦下大丛牡丹,几乎涌到墙腰,它们沿墙漫过去、漫过去,到了园中,宾客满座,牡丹丛中尽是年轻的王孙公子,花光人面,来射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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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席上发生了些什幺我都忘了。

只记得那日见了很多人。

席散归来,阿母问我,宴会如何?我说,席上的牡丹花好看,孔雀好玩,酒食也鲜美。末了又补上一句,人也好看。

阿母大笑,一眼便看穿了我:“可有阿奴相中的好郎君?”又转头同阿父打趣道:“阿奴这样娇蛮,谁若被她相中,又痴情于她,只怕有的是苦头吃了。”

我有些害羞,低头不语。

阿母,只愿你此生都不要知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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