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满目触目惊心的,黏腻的鲜红。
带着浓厚如同实物的甜腥味,从七窍中侵袭,死死扎进头脑之中。
殷宓缩在哥哥怀里,耳边安抚的话,在此时却变成一阵阵听不清的嗡鸣,就像淹在深水中,只能听见意味不明的遥远语调。
鄂顺死了。
那个总是红着脸对她笑的清俊青年,面对她父亲给出的“机会”,第一个选择朝着他效忠了十多年的商王拔出利刃,下一瞬,却又被她的父亲直接卸了刃,用佩剑划开了脖颈。
人怎幺会有那幺多血...
一股一股,就像迸发的泉水,从断开的颈子喷出,逐渐蔓延到她精致的绣鞋。
方才还在叫嚷起病的南伯侯,望着儿子残破的身躯,泣血般唤出一声“儿啊!”
随之被进殿的侍卫一齐诛杀。
舅舅也死了。
那个会给母亲送来家乡特产,给她和哥哥送来东鲁的精巧玩意的和善男人,主动撞上了姜文焕几乎拿不稳的长剑。
血沫从口中喷涌而出,男人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却还是断断续续地,叮嘱要姜文焕好好活下去。
还有北伯侯,那个崇应彪不愿提起的父亲,也死了...
只剩下西伯侯,那位略显消瘦的老者,被下了大狱。
姬发说是希望他认罪,但殷宓知道,他更想要保住父亲的一条性命。
血色的一夜过后,姜王后闭门不出,连殷宓与殷郊两人都被拦在殿外。
无论两人在宫殿外如何劝说,姜王后的殿门都牢牢关着,里面并无半分声响。
只有姜王后贴身的女侍,轻声推开门走了出来,无可奈何地冲着两人摇摇头。
“阿宓,别想了...阿宓...”
怀中人仍在不住地颤抖,连被殷郊握住的双手都始终没有回过温,一片冰凉。
殷郊忍不住紧了紧怀抱的力度,侧脸贴上小姑娘的发顶,完全保护的姿态,继续柔声安抚。
“哥哥...”
殷宓擡头,有些茫然地揪上男人的衣襟,好像在说服自己。
“我是做了噩梦,是吗...”
“舅舅还没进朝歌,鄂顺也在轮值...我还能见到他们,是吗?”
她并未上过战场,平日接触最多的是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龟甲,哪怕是祭祀用的牲畜,也是远远被杀死放血,让她几乎未曾面对过生灵的尸首。
可经过那一晚,就好像被搭建的美好幻境被一瞬间用最残忍的方式打破。
殷宓不想相信,也不愿相信。
殷郊不忍看妹妹这样痛苦的神情,但他却还是强忍着心痛,捧起小姑娘的脸,注视着那双已经无泪可落的无神眸子道:“阿宓,那不是梦。”
“企图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他们死有余辜。鄂顺他...”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殷郊再次提起鄂顺,也不免心痛。
“他只是在父王和他自己的父亲之间,选了他自己的父亲。”
殷宓在男人衣襟上的手逐渐抓紧,双眸中渐渐凝聚出光亮,望着兄长担忧的神情,轻咬住双唇。
唇上尖锐的痛感能够唤醒人的神智,也终于让她确认,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了,哥哥...”
从殷郊怀中坐直了身子,殷宓伸手胡乱在脸上擦了擦,转身披上外袍。
“你要去哪?”
见殷宓要走,殷郊忍不住起身伸手去拦。
就殷宓现在的状态,直接这样跌跌撞撞地出去,怎幺能让他放心?
“我要去寻文焕哥哥。”
她难过,亲手杀了父亲的姜文焕只会比她更加痛苦百倍,那是她早就互通了心意的人,这种时候,殷宓想去陪着他。
面对殷郊伸出的手,殷宓只是移开视线,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殷郊知道,这是妹妹无言的拒绝。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同去?”
到底还在担忧,哪怕殷宓表明了态度,殷郊仍然不放心地追问。
“不用了,哥哥。”
殷宓转身抚开珠帘,不再去看那张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脚步有些虚浮,但是却又不带迟疑地离开了寝殿。
殷郊在膝头的双手下意识攥紧,骨节上迸起凸起的筋,到最后,却也只能叹出口气,任由殷宓的裙摆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
姜文焕虽然仍旧是殷商的王家侍卫,但也是新晋的东伯侯,殷寿的心情不错,免了几人这几日的当值,只说是继位喜事,该有时间庆祝。
殷宓屏退了身边的侍从,越走步子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姜文焕的院落。
院中并未掌灯,风吹过院中栽种的梨树,不断传出悉索的沙沙作响。
有人跪坐在树下,如同一尊一动不动的剪影。
殷宓努力平复着小步疾跑之后的呼吸,迈进庭院,终于看清了姜文焕苍白的脸。
男人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头上绑着一条白绸,余下的绸缎随着风掀动,却更显出此时男人的愣神。
“文焕哥哥...”
殷宓不敢高声,试探似的走到姜文焕身边。
“阿宓...?”
好像终于被唤回了神智,那双呆滞的眸子终于擡起,望向身旁的殷宓。
那双清澈的双目中此刻沾满了鲜血般的血丝,男人的声音也沙哑着,好像连简单的语句都说的十分艰难。
“我想,来陪陪你...”
来时殷宓想了许多宽慰的话,但到了男人面前,却觉得一切准备都变得苍白无用,嗓子有些干涩,只能干巴巴地吐出句话。
想起前几日提起舅舅要来时姜文焕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再看他现在的憔悴,殷宓更觉心疼,忍不住向前跪坐在男人身边。
试探着,学着小时受了委屈时母亲的样子,拥住扔在失神的姜文焕。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被噩梦缠身,父亲与挚友死不瞑目的惨状只要一闭眼就再度出现。
不断擦拭着那日执剑的手,直到流血破了皮,方才感觉洗净了父亲残留的血液。
姜文焕此时并未佩甲,只穿着白纹的常服,被夜风吹得有些发凉,如同被硬生生剥离了尖刺后露出的柔软残躯,就连微风都能刮破那脆肉的血肉。
但爱人的怀抱温暖而柔和。
与他相比瘦小了许多的身躯,却在尽力地保护自己,是这庞大冰冷的朝歌城中,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暖。
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悲痛在一瞬间有了宣泄的途径。
姜文焕合上眼,擡起手臂,主动承接了面前人的怀抱,将殷宓牢牢抱在怀中。
将头埋在小姑娘颈间,殷宓一下下伸手在姜文焕背上顺着气,能够感受到男人抽噎着的气息。
有温热的液体落下,好似有千斤重般,砸在殷宓肩上。
“其实,我甚至忍不住地去埋怨姬发。”
男人自嘲一笑:“我想着,他为什幺不能早些向大王陈情,说不定,还能保下我父亲的性命。”
“但实际上,最应该怪的是我自己。”
“文焕哥哥...”
殷宓双眼也忍不住地沁出湿意,努力环住男人的身体,尽力地给予他自己力所能及带来的温暖。
姜文焕的声音很轻,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能为了大王向父亲拔刀,又不敢...为了父亲做出谋反的行径...”
“都是我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