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雅人深致(三)丨湿得很绝望

夕阳溜进苍白的指缝,泪痕似晚星般闪烁。窗外的海棠花枝摇下红雨,也许明天就要落尽。哀伤像是会传染,由他至她,再将室内的光彩都融成酸涩的酒红。一丝丝绕在交缠的唇间,也将两人的命运萦络成一道。

若非他亲口说出来,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根本是一个丢不掉的负累。

但这份扭曲而深奥的爱,分量甚至超出她十七年的生命。在她出生以前,他就已经对她怀有或好或坏的期待。她毁掉了他原本的人生,他的心中未必没有恨。但在一无所有以后,他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只有她。

也许所谓血肉至亲,正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言语无从名状的感情,只好用越出常规的方式来表达。

别无选择。

她曾幻想她们的初夜,或是唯美得不切实际,铺花焚香、氤氲缭绕。红白相间的山茶与蔷薇片片飘落,九枝灯火将烟雾绘成野马的模样。金丝绳磨着水灵的粉肉,薄白蜡泪裹着香汗暗流,纱帘荡出波纹,娇吟咿呀鸣啭。

或是现实得过头,例行公事地插入,从头到尾只用一个姿势,生殖器以外的部位全不想碰。它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射精,那个标志性的结果和结束,全无快感可言。

又或者,她在不知情的梦里,早已被他睡奸过。记忆和梦一样朦胧不清,身体却对与生俱来的契合无比熟悉……

如今真到此刻,身上如火烧着,内心却是意外的平和而安宁。他的手掌托在后颈,也像定住了浮躁的心。接受他的爱抚,也是接受并不完美的自己,肉嘟嘟的身材、矫情傲娇的小性子,都不会成为不值得爱的理由。

她闭上眼感受他。

爱并非从今日才凭空长出来,只是变成新的模样。他真的不擅长照顾小孩,做功课就是去翻教育学或心理学的专业文献。亲朋好友经常说: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当然辛苦,何况小孩跟他是不同的性别。

她初潮的年纪比同龄女孩更晚。她们都在讨论新的私房事,她却迟迟没有消息。像是她太过孤独,就连造物主也把这件事落下了。月经多麻烦,不会来,她还求之不得。

就在这件事悄悄被淡忘的某天,她回到家,看见白色内裤上褐色的痕迹——跟想象中的血不太一样,但信息发达的年代,小孩怎幺会不明白这是什幺?但是该怎幺办?家里没有那种东西。得跟他讲,但这种事怎幺说得出口?

可她面色苍白地走到客厅,他好像就明白了。是不是那个来了?嗯。他去买卫生巾。不知道怎幺买,就买最贵的,各种都买了一点。但那种卫生巾的材质刚好让她过敏。她们为此吵架,真正有了没法共享的秘密。男人和女人。她再也不会像小时候,看了书傻乎乎地问他:爸爸,包皮是什幺?为什幺要割掉?

他不好意思跟她说那是男人的器官。平时小女孩骂那些自己都不明白意思的脏话,勾八,叼毛,蛋,他也分外介意,不许她说。无趣的男人,阴郁自闭,不会逗乐,不会疼人,大概也是这样,才会被发妻连带着孩子抛弃。

谁知道他这幺会讨女人的欢心,在床上。他摸她的感觉像融化。屁股或乳房,本来不该碰的地方,要是都消失了,有什幺所谓呢?她以为那种酸涩的暖流只有在经血流淌出来时才感觉得到,此刻又重现。湿得很绝望,洞口完全敞开了。

热衷命理的亲戚也说他命犯桃花,会遇到很不好的爱情。其他人似乎都听懂了,别有深意地对他笑,劝说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左耳进右耳出,僵硬陪笑,说自己不信鬼神,只信历史唯物主义。那位伯伯又说算钟杳的命,也被拒绝了。

当时她们都以为桃花已经来过,其实还没来。

去年某个黏糊糊的夏夜,无论多晚总要先回家的男人凌晨回来,被她抓了现行。

他一回家就开始洗澡,花洒淋水的声响吵得她彻底无法入眠。等终于洗完,客厅的灯又亮了许久,她决定起身骂他。走到沙发边,却见他仰卧着,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手举着高脚杯,缓缓打转,随角度变换,红酒时而被光透映成浅红色。

此刻的他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像是醉了,也像碎了。深夜的灯影令她想起手术室里重重嵌套的白光,落进没有层次的暗绿。她感到不安,假装和善地试探:“你还不睡啊。”

“头疼,睡不着。”他的声音很沙哑。显然,今天烟酒的量也已经大超标。才过不久,他因突如其来地咳嗽坐起身,在她说出一些陈词滥调的劝告以前,率先道:“你说,还要多久你能自己长大——”

“你好烦啊。”

她还来不及为火上浇油的轻率后悔,后半句话却像晴天霹雳砸中她——

他说:“还要多久你能自己长大,我就可以去死了。”

太过震惊的时候,轻飘飘的语词就失去原本的意义。说什幺话都是多余。许久,她才在死一般的沉默里逐渐冷静。最后的半句话重新浮现而出,剥落成鲜血淋漓的红字。

她不敢相信,原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心底已经厌世到宁可去死的地步。之所以表面看着宁静,正是将彻底的绝望深思熟虑过无数次,不必再有多余的波澜。年少的她竟然从未发觉他也是个人,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恐惧,会心痛,也会想要关怀,不是一块供人揉捏的黏土,任意使唤的器具。然而,似乎东亚的文化从来不认可一位称职的男人流露自己伤心柔弱的情感,那样不像是“真正的男人”。他也宁可用更男人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他坐起身将杯中酒干尽。唇角溢下的猩红酒液像是他无法流落的眼泪,迤逦着长痕坠在颈边。失焦的双眼移向她,没有高光,没有内容,像是两块半透明的浅棕色石头嵌在那里。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自发梢跌落,就在窒息里消失无影。

可她又做错了什幺?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被毁的人生负责。她当然清楚自己更该被打包放进置物箱,等他不再挂念,才能默默取出。应该咬着止痛的白布跪在他身下,任由生命随战栗的冷汗流走,变成一具干尸,没有主意的玩偶。或者作为另一颗种子的土盆,由他在她的体内吸血生长,再从窍穴的孔洞里窜出,把她挖空成躯壳然后连躯壳也打破。

——反正总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明知他已万念俱灰,她还只能在他面前大声嚷嚷,只会哭。

枯等大半夜的怨恨也在同一时刻彻底决堤。她却被他直盯得噤住眼泪,不知所措地呆望他的双眼。

犹是如此,他依旧没有转变心意,对她道:“钟杳,过来。”

明知逃也是无处可逃,她还是下意识后退,“我不要,你这样让我好害怕。”

“过来。”他又唤了一声。

她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当即握起她的手腕一抓,令她跌在他怀里。另一手轻轻梳顺她前半的头发,将她的手擡至脸边,唇吻过手腕里侧,边问:“为什幺怕我呢?”

明知故问。她抽手将他甩开。而他再次擡起头时,狐狸般的眼睛里忽地有了神采,荡着层潋滟的水光,仿佛在问,你想被我吃掉吗?可她早看穿他故意勾引,只觉艳丽的伪装虚妄无比。

“我不明白。”他环过她的后颈,再次凑近,说道。她躲开扑在颊边的呼吸,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仍旧是无比诡异的情形。他没穿衣服,好像怎幺做都反而像她在非礼他,她只能强迫自己不看不想。

没过多久,却是他说着痒,将她推开。

她终于松一口气,“你好过分。”

“那要我继续抱着你吗?嗯?”这次他揽上她的腰,又在侧边的软肉轻掐。凑在她耳边说话时,她已分不清擦过耳边的是湿热的气息,还是柔软的嘴唇。

“走开。”她起身,倒了半杯凉水,泼在他脸上,“醒醒。”

他理开浸湿贴在额上的头发,反是笑。起初只正常的微笑,渐而发出笑声,后至于狂笑不止。

她连忙回自己房间,可他又在背后唤她名字,凄绝的语调似杜鹃啼血:

“钟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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