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杳弄不懂他的心意。
在没有第三个人的家中,暧昧像随风播撒的野种生根发芽。敏感细腻的心思注定他会多情,少年心气又一再勾起她不服输的执拗。
只要有一个人决定堕落,另一个人难免被一同拽倒。事情终将发展到覆水难收的境地,谁也难说会是怎样。
当乱伦变成近在咫尺的可能,未来也变得像可怖的深渊。她生出想要逃避的心情,开学后的一月间,一直寄宿在学校,也从未与他联系。
直到三月末的周五,钤久违地发来一条短讯。他说自己清明会忙,想在这周提前去扫墓,时间暂定在周日上午。
她仔细斟酌措辞许久,像他那样删去所有不必要的语助词,简短答道:「周六中午放学。下午我和同学有约,晚饭前回来。」
他回:「我等你。」
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她想入非非地惦记好久,每一次回味都酿出新的滋味。他不过在说回家的事,而她联想到很久远的以后。也许他是说,他会等她长大,直到她们能够并肩而行。未来的千万个夜晚,他都会守在家中等她。
封印于心底的憧憬再度复苏,结痂的伤又被撕开,融在春回的暖意里,挠人作痒。
周六的午后,天气恰好从连日的淫雨里放晴。车站旁的公园里,白色樱树正值盛放,高擎的花伞映着晚霞,从室内的玻璃窗望出去,泛出薄雾般的光晕。
少年们刚做完社会实践,在商场的室内喷泉面前各自了道别,三三两两往出口的方向走。杳与顺路的林稚落在人群最后。林稚父母离婚,基本由母亲抚养长大,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们两个格外能聊得来。
“上次你送我回家,刚好被我爹看见。”杳向他道。
林稚态度淡然,“看见就看见了,反正也没什幺见不得人的。他对你发脾气了?”
“这倒没有。”她支吾道,“看见我和别的男孩子一起,心里多少在意……生气也难免。他是有事不说、全往心里放的性子,我也弄不懂。”
“单亲家庭的父母,对孩子的掌控欲是更强一些。”林稚叹了口气,“在这点上,我和你的处境一样。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在被迫扮演超出孩子的角色,替代本该存在的伴侣,承受他们软弱的一面?”
“父母也是人。毕竟是血肉至亲,多关怀一点,也没什幺不好吧。”
林稚道:“问题不在这。我总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替代品,她抱着我的时候,好像更期待我是一具空壳,或者人偶。”
“但她说,不能没有你?”
对话勾起杳久远的回忆。她漫不经心望过道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橱窗,到斜对面的珠宝店,目光正撞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绍钤,身边还有另一位短发妇人,是他的好友阮慈。阮慈打扮得精致干练,自有一段成熟风韵。杳瞥了一眼,装作没看见转向别处。
她无意在同学面前跟他打招呼。十六七岁的少年对身边人的“八卦”总怀有天真无邪的好奇心。但杳很困扰,要是打了招呼,又不可避免被拉着解释,为什幺她的父亲带着并非母亲的女伴逛街。
但是不巧,那二人此时正从珠宝店出来,迎面向这边走。
杳悄悄躲去林稚的另一边,只愿他也会无视人群中的自己。
林稚被这一出弄得迷惑,正想开口询问,前面的两个女孩,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臂,目送着擦肩而过的那两人转回头,雀跃着说道:
“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好漂亮。”
“诶?我没注意,穿黑裙子的吗?光看背影就气质很好啊。”
“我是说她旁边那个男的。”
“有点印象,是不是有点眼熟?明星?”说着,她转向钟杳,“跟钟杳长得有点像。”
钟杳装傻,“我?”
另一个人也盯着她的脸打量起来。
“果然,不太像吧。”
她们拿起手隔空比划,“你看上半张脸,简直一模一样。”
林稚打断对话:“我的耳机落在青年之家了,回去拿一下。”
“我们在这等会。”
“正好我去下洗手间。”
林稚折回来的时候,只有钟杳一个人在了。
他转述道:“‘刚刚那是你女儿吧?不打个招呼?’‘小孩子一起玩,大人没必要去扫兴。’路上听到那两个人在说。”
“谢谢。”
杳只感谢他方才解围,没兴趣知道那两人如何。
“她们又去了另一家珠宝。”
她勉强挂出一抹笑,呆然望着天顶道:“他可能打算结婚?旁边那位我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他一直关系不好。寒假发生一些事,他可能觉得跟我过不下去了。”
“那两个人之间,好像完全没有恋爱感觉。”
林稚话讲得直白,却很有分寸。她一直把他当成能说心里话的姐妹,“是这样没错。要不然很多年前,两个人早就搞到一块,然后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林稚不说话。
说时她才想到,若是终究跨越了那道线,激情退却以后,她们或许也是如此,连亲人都做不成。
但难道就什幺都不做,永远只能像今天相互错过,连在人前打声招呼都做不到?
杳继续道:“我是私生女,不是离婚以后才跟了他。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是家庭的全部,既是爸爸也是妈妈,有时也会觉得,他更像需要照顾的孩子。”
林稚皱着眉思忖许久,“你容许他背叛你,擅自结婚?”
“背叛?”
“明明是两个人。一个人等在原地,另一个人却想偷跑,不是背叛吗?”
杳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孩子气,绍钤一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理解人情世故。他会说,两个人需求不匹配,分开是必然。
——分开是必然。
若这样想,她也宁可孩子气一点。
就算折腾得遍体鳞伤,也绝不轻易将他放过。
“去买季节限定的樱花雪媚娘吧。”她道。
偷吃甜食的老男人,当然是用甜食最容易拿捏。
杳与林稚缓缓往车站走,各怀心事,谁都没再说话。
白樱花瓣零落在地,印满脏污的往来辙痕。
坐车回家,到家时刚好是饭点。
和不和他一起吃饭是个问题。
老男人不会理解她想减肥,中午聚餐吃了太多,晚上随便吃点填肚子就好。好不容易能一起吃顿饭,却不一起,这是不给他脸。
还是晚点回去。
她提前与林稚道别,“我不坐车了,走回去。反正也就两站路。”
林稚愣了一愣,“那……我陪你走到家附近的车站,再坐车。”
就在她们右后方的三岔路,停车场出口的方向,一辆暗蓝色的车缓缓驶过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紧贴着让至路边。林稚想交换位置,让杳走里侧。车却伴着行走的步调一再减速,直到停在她身前。
驾驶座的男人半摇下车窗,伸出夹烟的手。
今天他没有戴那只冷峻端重的腕表,只有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锁住手腕。在耀眼的斜阳下,凸出的骨粒与银白袖扣相映成趣。手指展开得纤长,正像在招着什幺。
也许陌生的看客会愿意欣赏这场含蓄又风情的演出。
但她对这做派太熟悉,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字:
骚。
除了绍钤没有别人。
她避过他等待的目光,仍装作不认识往前走。
“好久不见。”钤悠然叫住她,故意用脉脉含情的语气。
重逢来得出人意料,脑海只呼啸着苍茫的空白。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站在后面的林稚,露出一抹不乏轻蔑的笑,阴阳怪气道: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他收回手摇上车窗,一路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