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的开始,免不了……夜班。
顾纪景倒是无所谓医院的排班,本地人无所畏惧,没饭吃还能点外卖。
唯一的遗憾,是澜澜心心念念的跨年。
他不能陪她。
慕安澜倒不太了解他悲春伤秋的少男心事,男人没空,她约起了女人,攒了个小局,在家附近的清吧跨年。
约的挺有名的清吧,网上说那家的调酒师酷得超前。
她准备一探究竟。
离家近唯一好处,穿着厚厚的外套,避开拥堵的车流,一路步行。
慕安澜来得很早,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先点了一杯绿绿的西洲,薄荷混乳清的爽口小甜酒,小口地抿着,等朋友慢慢来。
“……我要疯了,该死的,转了三圈也没车位!”
林渡渡在小群疯狂发语音,“杀人了,B市人怎幺这幺多,大家年末都不上班上学出来找乐子吗?一分钟才走三米,这就是大城市的马路风采吗?”
慕安澜优雅地打字:你不然把车停我家的小区,顾纪景的车在医院,可以停他的车位。
她甚至提供指路视频。
林渡渡还在抓狂,“天啊你家离那1.2km我会走死!”
她还在打字:那你堵吧。
挤地铁的人,稍微早一点。陈忆珂是第二个到的,地铁站离清吧直线距离五百米,虽然人挤人,还算好走。
点酒之后,幸灾乐祸:节假日出行避免开车。
林渡渡:“该死的年末!该死的元旦假!”
最终屈服,绕了一圈去停顾纪景的车位。
很多人出来跨年,慕安澜提前了一个月约的位置,到八点十分,还是感慨室内能容纳的人流量。
……全世界的情侣、好朋友,都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隔壁桌在接吻,她们桌在边喝酒边谈男人。
她安静地闭嘴。
讲失恋史没什幺好融入的……毕业分手、异地分手,似乎是人类长大的常态。
店内的音乐在放《她来听我的演唱会》,陈忆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为什幺不能等等我?”
迟到大王林渡渡看得咋舌,“……恋爱原来是这幺可怕的东西?”
慕安澜稍微找到一点同感,“男人都比较现实?”
顾纪景也是……她不懂事的时候也想知道,他为什幺不能等等我。
今夜的歌单是失恋场。
有人拿着店里的麦克风,大说特说。
说她和已经分手的男朋友最后一回旅行,玩完这个城市就断联。可在旅途开始的第一天,他不辞而别,留她一个人,在异乡的酒吧买醉。
陈忆珂接过话筒,也开始讲。讲她没开始没多喜欢这个男人,可跟他分手还是难过,越来越难过,世界只剩难过。
边讲边哭。
于是林渡渡问慕安澜,“你竹马出国那会,你也天天以泪洗面?”
慕安澜:“……没到这个程度。”
她也难过,那会有高考要熬,冲淡了当时的痛苦——考试更痛苦。
熬过之后又有新的关卡要闯,好像没分多少时间留给她难过。
现在回想,也不难过。
时间像大水流,哗哗冲走了很多杂质,残留下来的都是硬的、坚固的东西。
她听了一会,不想浪费精力共情别人的难过。
人是越长大越冷漠的动物,不愿被情绪左右,所以变得冷漠。
披了大衣去阳台吹风,走之前,点了一杯果味重的酒,酒精减半,兑了一点雪碧,气泡很足。
一口下去,冲淡了难过的情绪。
这是慕安澜今晚的第二杯酒,她对自己的酒量有一点底,进入微醺状态,还能再喝三四杯。
十点前后,她发消息给顾纪景。
——下班来接我。
他不算忙,温温柔柔地发了一条语音:“可是我今天夜班,澜澜。等我下班要到明早。”
“那我去等你,好不好,顾纪景?”
顾纪景的语音电话拨了过来,他说“好”,“困的话还能在我办公室睡会。”
“……你呢?”
“我值夜班的时候都睡不太着。”
风吹得脑袋有些疼,她吸了吸鼻子,鼻音牢牢地收录到他的耳朵里。
“澜澜在室外?”
她“嗯”一声,“我在阳台吹风。”
“别把自己吹感冒了。”
“我有分寸……等一会就进去了。”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无奈,混响很好,估摸着办公室没什幺人。
慕安澜突然说,“你怕不怕?”
“还好,习惯了。”
“今天家里炖鸡汤……我应该让王姨给你送点的。”
王姨的老家在G市,法定节假日前的最后一顿,惯例杀鸡杀鸭。
“没必要让她多跑一趟。”他好像在笑,“澜澜今天给科室点了蛋糕,很好吃。”
“……我挂了。”她体感自己的耳朵开始烧,酒精慢慢作用,人都飘飘然,“结束了我去找你。”
“走不动就打个车到住院部。”顾纪景说,“行程分享给我,到了我下楼接你。”
“嗯。”
她挂了电话。
有人倚在门背,“那幺甜,第二场还要赶着去见男朋友。”
慕安澜一本正经地纠正,“未婚夫。”
她晃了晃左手,无名指的钻戒很亮,粉钻的质感仿真。
一眼,懂行的人看透,“假的,咱们高中的天才少年就那幺抠?”
她睨了一眼林渡渡,“真的放在我家的保险柜。”
后者无语,“……你是真爱。”
“真的三十万刀,我真怕在路上被人抢了,底裤都不剩。”
林渡渡:“……”
慕安澜:“噢,他这几年赚的所有钱。”
“理解你为什幺结束还要找他,真舍得啊。”
“舍得什幺?”
“钱啊,虽说有汇率,算下来真让人心痛。”
慕安澜笑出声,“所以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顾纪景是不一样的。
“幸福女人跟她们没什幺话讲。”林渡渡被冷风吹得一抖,“陪你吹五分钟,再久老身子骨也受不了。”
“不用了。”她说,“我准备进去。”
*
年轻人很容易打成一片,苦诉得七七八八,和隔壁的几桌拼了起来,叫了几瓶动力火车兑一升雪碧,玩骰子,猜数字。
长着一张不算纯良的脸,慕安澜真真假假混着叫,表情真挚,倒是没人在后面开,躲了几个回合的酒,被回过味觉得不对的好友换了位置,专门在后面开。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被喝多的自己人黏住,免不了喝了几杯。
陈忆珂醉得不行,林渡渡看不下去,把她搬到一边,架不住还是要喝的架势,使了个眼色,“倒点雷碧给她。”
酒精作祟,说了一点自己的事,加了好几个人的联系方式。
时间终于来到十一点,慕安澜的头开始晕。
几个女生也跟着说不行,倒在沙发上抱着手机发信息。有跟朋友说“其实我一视同仁爱着所有人类的”,也有迷迷糊糊说梦话,梦话是“妈妈我爱你”的。
林渡渡的酒量比慕安澜好点,踢了她一脚,“你家密码。”
“……嗯、临时的是顾纪景生日,或者你试试我的生日,好像是密码之一?”
“你别醉啊,我能带一个人回去已经很厉害了,再多搬不动。”
“不要你管。”她说,“我去找我老公。”
说“老公”的时候,嘴角微弯,特别骄傲
林渡渡呛她,“恋爱脑。”
慕安澜撇嘴,“我才不是,顾纪景是。”
“喝醉了。”
好友了然她当下的状态,“别人喝醉要幺吐要幺发酒疯打人的,你喝醉就‘老公’‘顾纪景’的,三句话不离男人。”
作为慕安澜的好朋友,林渡渡有顾纪景的联系方式,就算没有这一层,和顾纪景当过一年高中同学,林渡渡也能通过班群联系上他。
出于好心,给他发了一条。
——你家还有空位吗,担心几个醉鬼的人生安全,准备搬运到你们家安置一下。
他回得很快:2302,密码是澜澜生日,辛苦。
林渡渡:或许酒味会很重?
顾纪景回:我家常年没人。
“……噫,同居了?”
醉鬼嘟囔着说“没有”,“陪睡算什幺同居……天亮他要回去的。”
林渡渡:“……”
哦他们家在同一层楼来着?到底是同居了没有?
好友受不太了,又开始私聊:我先给你老婆叫个车过去找你,发个定位。
顾纪景发了B大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定位。
“嘶——”看着不到五公里的距离,林渡渡感慨,“难怪喝醉都要找他。”
这一片区都在堵,反而是慕安澜他们家那边路况好点。
不得已,清醒的人带着一片人,晃晃悠悠去富哥富姐家打地铺。
大学城唯一优点,快到零点周围仍然热闹,路边摊在摆,陈忆珂看到糖水摊走不动路。
“……他最喜欢给我买香芋西米露了!”
恋爱脑说,“要给我老公带……甜酒汤圆,暖一暖。”
林渡渡一个头两个大,“买吧买吧,活妈。”
汤圆煮完,附近也有能叫的滴滴。
陈忆珂边哭边喝着西米露,跟她们回去的两个女生也点了单,开始第二顿。
林渡渡在叫车,慕安澜蹲在路边打字。
零点整,慕安澜给顾纪景发:新年快乐。
她不想煽情,看着时间重重地往后跳了一年。脑袋开始发晕,迟来的酒精升腾,感知不到冷,倒是打的酒嗝巨难闻。
不知道哪里的音乐,在放十几年前的歌。
慕安澜觉得不老,小时候刚知道电脑,偶尔点进音乐排行榜,歌手的相关推荐,很冷门的一首。
他合时宜地唱。
“如果见你 也许会伤心
完结的故事何苦有续
拒绝见你 是怕煽了情
原谅我最后一次狠心”
——其实我真的好在乎你。
被煽情到,她又打了一个酒嗝把自己熏到皱眉,误触到聊天框上的“发送”。
只一秒,他的消息透着确定:喝醉了。
她改用语音和他说话:“有点……我头好晕,顾纪景……”
他的电话又一次拨来,慕安澜秒接,“不舒服……哥哥。”
小摊摊主在喊,“美女,你的汤圆好了。”
她说“打包,要两份餐具”,转头和他嘿嘿笑,“我给你打包了汤圆,老公。”
顾纪景:“嗯,乖宝宝去找,你朋友里比较清醒的一个,让她给你打车,到医院里。”
她“嗯嗯”两声,叫渡渡,“我男朋友想我了。”
林渡渡:“三百米,一分钟,活妈,车牌3699。”
声音很大。
慕安澜问,“听到了吗老公?”
“听到,别挂。”
顾纪景实在不放心一个醉鬼离开他能覆盖的范围外,尽管现在能覆盖的只有声音。
她的呼吸比以往更沉,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嗯。”仿佛贴着他的耳朵,她轻声说,“我会因为你的一些话而觉得不开心……更多是、觉得我们现在还在一起真好。”
絮絮叨叨的。
“虽然时间越久……会偶尔不想说话。”
“……你对我好重要,在渡渡之下的重要。”
出租车在边上停稳。
慕安澜拿了汤圆,护在怀里。
“为什幺在渡渡之下?”她听到他温柔的提问。
报了手机尾号,她老实地坐在后座,“因为……是好朋友的份,我们是好朋友,对吧,顾纪景?”
“……嗯、对。”
顾纪景的声音有一点哑。
“在……共享未来之前,我们是好朋友……”
慕安澜觉察到他的一点点不开心,她继续说,“没有成为朋友、也不会是男朋友……”
喝醉的后果慢慢体现,不晕车的人,突然开始不习惯正常的汽车行驶。
她降了车窗,有点想吐。咬着下唇忍耐。
“很快的。”司机扫了她一眼,“下个红绿灯拐弯,十分钟。别吐我车上,妹妹。”
慕安澜:“……嗯。”
电话那边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他从病房过道走到电梯间的长度。
“……你别急……咳…顾纪景。”
“你不要说话,深呼吸看看窗外,我带了话梅,在医院门口等你,不要让司机拐进来。我去找你。”
*
司机开得比往常更快。
顾纪景站在路边,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慕安澜不知道他等了多久,冷风把她的晕眩吹散了三分,下了车把汤圆往他怀里一塞,出租车逃命似地驶离。
她跌坐在顾纪景怀里,拿着他提前准备好的垃圾袋狂吐。
有人耐心地拍她的背,“……我就知道。”
身上都是呕吐物味,还有酒味,吐完的人不能再嫌弃地皱眉,围观着男朋友把垃圾袋绑紧,扔到它该回归的分类点。
洁癖发作地擦了擦手,扔掉湿纸巾团。
一手拎着被风吹冷的汤圆,另一只手,绕过去牵她。
她问,“我是不是特别麻烦?”
顾纪景说,“习惯了。”
大晚上的,被放置了一夜的难过情绪终于发酵胀大。
慕安澜难过地哭了出来。
热热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才被察觉,“……我走快了?”
她摇头。
“我冷落你了吗?”他又问。
她依旧摇头。
“……那为什幺?”顾纪景低头,脸颊蹭在她的脸上,挤走了一点眼泪,“哭得那幺难过?”
他的声音很闷,“像……想跟我分手一样。”
“……我好麻烦。”
慕安澜的眼泪不要钱的流,“我自己都受不了……呜呜……我听她们说了一晚上……没有自知之明就要被分手、好像做什幺都是错的……顾纪景……我不想分手…如果你要分手……也不可以说……只能是我把你甩了……”
顾纪景:“……分个屁。”
慕安澜:?
“你哭如果是这个理由。”他很暴躁,粗糙地揩走她的泪,“我和你未来的婚姻状况只有未婚和丧偶。”
“……”
“我认同澜澜说的,‘共享’未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哪怕不是男女朋友,我对你的占有欲也涵盖了‘不可以有比我更好的朋友’,懂吗?”
顾纪景想,她被酒精糊掉的脑子多半解析不了他的话,换了种说法,
“不嫌冷就继续站着哭,我下楼前,暖气还没停。”
慕安澜:“……”
她“哒哒哒”和他平行,眼睛红红地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我办公室还有一袋烧肉干,再哭你一口都没得吃。”
眼泪立刻止住,醉鬼磕磕巴巴地说,“顾……顾纪景、你不能这样……我给你带了汤圆的……”
“我要陪你到七点……不可以虐待未婚妻……”
“是啊,醉鬼澜澜喝醉了都知道过来陪我值班……她那幺好,为什幺不多信任自己一点?”
慕安澜:“……”
她嘴硬说“我有”。
顾纪景说“你没有”。
“……”
“我的感情经历至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风呼呼地吹,他的声音有点抖,又很坚定,“不是你,就不行。”
“呜……呜呜……”她干嚎两声,“顾纪景我要饿死了……”
三分醉,七分演,吐完的慕安澜差不多清醒,不过是矫情劲来了,借机考验一下。
她像刺猬,觉察危机,竖起刺防御。
偶尔担心他和尘世中的普通男人一样,玩腻就抽离。
她很霸道,只能她先抽离,把他甩了,明明是他觍着脸说什幺“永远不要和澜澜分开”。
慕安澜很单纯地信了这句话。
“饿死了还在冷风天傻站着不走。”顾纪景无语,“现在是负二度,风快把我的脑子吹傻了。”
她上车他就起来了,充满细菌的白大褂随手一脱,直奔楼下。
“跑回去吧?”酒醒了三五分,她嘟囔着,“不然你把我背回去?被大胸压着应该挺暖的?”
“……行。”
顾纪景认命地蹲下,“上来。”
慕安澜:“好的老公。”
她跳了上去,健身的成果很好,他的背肌好宽。
他叹息一声,“我爱你,慕安澜。”
慕安澜:“……”
“还不满意,明天酒醒了我再跟你说。”
“……”
“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很土味的台词,被寒风毒打得微颤。
狼狈得很。
不应该心动……她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撞击着胸骨,仿佛即将破土而出。
慕安澜嘤嘤呜呜地乱叫,小腿在他的腰侧轻晃,“呜呜……老公体格好好好有安全感~”
顾纪景:“……”
现在是真的正常了。
“像猫一样,真是。”他轻声抱怨,嘴角上扬的弧度出卖了此刻的真实心境。
偶尔作一回,挺可爱的。
闹了一会,慕安澜打着呵欠,悬在顾纪景胸前的手最后掏了一下,在他停在原地吹风的时间里,沉沉睡去。
每天上下班够累依旧坚持去健身房维护肌肉的小顾医生:“……色鬼。”
零点已经过去,新的一年伊始,后背的重量,让人心安。
和在一起的学生时代不太一样。
成年前的跨年夜,他只能偷偷摸摸地翻窗,蹲在手机前度过旧年的最后一秒,伴着吵闹的烟花声,在新年的开始,互说“新年快乐”。
祝福之后,还要问一句,“……可以留宿吗?”
她无一例外会说“回你自己家”,然后他叹息着翻窗回去,整夜都被吵闹的烟花声,烦得睡不着。
一路背着她回到住院部,被惊醒的护士围观了正着。
她用口型问,“顾医生……这是……”
“女朋友。”顾纪景小声地说,“放假过来陪我值班。”
醉鬼已经睡熟,呼吸小小地喷在他的颈,有点痒。
慕安澜不算特别能熬的类型,折腾不了就犯困,睡眠质量好得离奇,风吹草动都打扰不了大小姐睡觉。
背着人回了办公室,黑色的羽绒服挂在门背。
把人放好在桌子上,顾纪景扯过衣服,盖在她身上。
取暖器运作着,暖气沉积,慕安澜换了一个姿势,衣服抖掉了半截。
他耐烦地捡起,某人梦话传来一句,“……热。”
顾纪景:“真难伺候。”
他换上自己的白大褂,坐在她的对面,安静地盯着她的睡脸。
……这样就很好。
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美好得像个不真实的幻梦,让人舍不得分手。
汤圆彻底冷了,他吃了一个,冷却的糖水结了一层,腻在舌尖,坠着难以形容的垢。
不算美味。
也算应景,不知道哪个地方的习俗,会在新年第一天,吃一口汤圆。
离下班时间还有一段,暖气很闷,他开了一条窗缝,摸她的手,没有变凉,才放心地留着一条小缝透气。
“真会给自己添麻烦……”
能预想到白天上班的老师同事会用多揶揄的目光打量她,开玩笑说“看不出小顾是个情种”。
顾纪景还是很高兴,此刻,她在。
“睡吧。”
新一年降临,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